自睁眼起,她就在无尽的黑暗中独自游走。
但她的行动还算流畅,思维却无比钝涩。
大脑空白、喉咙嘶哑,她既说不清自己姓甚名谁,从哪里启程,也不知自己正置身何处,将去往何方。
潜意识只告诉她,不能停下脚步。
起初她也尝试过掉头寻找自己来时的足迹。
可无论侧身还是转身,都好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摁住她的肩膀,死命把她往地底下的泥沼挤压。
她的举手投足都会因此变得异常艰难,前行是她唯一的出路。
四下无遮无挡,唯有幽黑伴她左右。
在这个世界,时间和空间都沦为虚浮的概念,她也无从验证自己的视力和听力是否受损。
只觉道路平坦又冗长,像一幅能够不断延展的纯色画卷。
她无法判断时间的长短,但一直重复同一个动作,心态难免发生变化。
初时的新鲜感助她信步闲庭,中程枯燥感上涌,永无止境的安静和黑暗便共同渲染出一种彻头彻尾的孤寂,就此笼罩住她的全身。
纵使回想不起许多应有的常识,她仍保留着趋吉避凶的生存本能。
不安在内心扎营,催促着她从漫步变成奔跑,原本悄无声息的后方却蓦地传来一声异响。
“吼!”
似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沉睡,又被她手忙脚乱的起跑动作给惊醒。
啸叫打破安静,她好奇这头洪水猛兽的形貌,又唯恐被它生吞活剥,只能扼制住回头的**,铆足劲继续奔跑。
或许是因为她天赋异禀,或许是因为她被恐惧激发出潜力。
她好像不会疲倦,一直能保持同一速度逃命,身后的洪水猛兽也一直保持同一速度追击着她。
只要她一直跑下去,她跟它就永远相隔着三两步的距离,理应紧张刺激的追逐战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乏味的重复。
不及思考究竟是危机更为可怕,还是枯燥更为可怕,遥遥天际竟浮现光亮。
仅存的常识让她辨明那是雾色之下的朦胧月光,直到有了微弱的光照,她才发现自己的双眼也一直蒙着一层雾化的轻纱。
银色的月光似乎有着驱魔的奇效,身后恐怖的啸叫骤停,四周却同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听不真切,却认定那是神灵在吟诵。
感觉危机解除,她又改跑为走,效仿虔诚的信徒,坚定地朝着远处高悬的银月移动。
走得近了,她才瞥见银月之下还伫立着一个隐隐绰绰的灰白人影。
灰白人影有着依稀可辨的女性轮廓。
她确信那是神灵化身,嘶哑的喉咙挤出兴奋的气音,拼命挥手试图引起那个人影的注意。
“咿呀!”
但那人影一动不动,仿若未觉。
她只能再度加快脚步,飞速奔向她心中的那位救世主。
仅剩几米就能跟人影面对面接触,她却猝然裹足不前。
一股凉意沿着她脊椎直窜大脑,她开始颤颤巍巍地往后倒走。
只因她看清了那个灰白人影的全貌——“她”既无五官也无躯干,更似浓雾构筑的假人。
但“她”原本应当长出耳鼻眼口的部位却不断涌出黑润的血液,胸腹部位也一直在剧烈起伏,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头脑再不清醒,她也敢断言这绝非什么神灵或救世主。
但恐惧还是蚕食掉她的理智,害她一时忘记自己的身后同样潜伏着危机,退路也等同死路。
“呜啊——”
回过神时,脚下平坦的土地早变成黏腻的淤泥,而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死死焊在了恶臭扑鼻的泥沼里。
应是察觉到她丧失行动力,前方七窍流血的灰白人影倏然一闪,直逼她的面门而来。
四肢受限、大祸临头,她才猛然惊觉四周的窸窣响动实际都是那个灰白人影的腹语——“她”一直在如歌如泣地重复着:“该死的是你,该死的是你……”
后方再度传来恐怖的啸叫,借着朦胧的月色,她望见一团长着鸟喙和翅膀的巨型黑影正悬在上空。
但不待她辨析这是何种飞禽走兽,灰白人影和巨型黑影就从前后方位同时贯穿了她。
五体陡然一轻,月光乍然明亮。
她看到自己的身躯就像锯树一般被自上而下地均分成十几块。
双影切割技艺精湛,没让一滴血液溅出,她甚至发现自己的内脏器官仍在每块肉的横切面上下灵活跳动。
可惜还来不及检验她究竟算殒命还是存活,她的意识和灵魂就转瞬跌入无底的黑洞。
“嗒嗒嗒嗒——警告,本舱秽鎏值已接近临界点,请舱内人员尽快调整身心状态或尽快使用镇定针剂!若数值继续增长,舱内系统将自动封锁所有门窗并运行全舱净律程序,届时后果自负!”
“嗒嗒嗒嗒——警告……”
舒缓的下班铃声和急促的系统警报在缀羽的个人办公舱里奏起和谐的交响乐。
好不容易逃离梦境,思维重归活络,她却全然不觉欣幸。
这个噩梦并不复杂,缀羽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缀羽应当学习梦中的自己,视重复为无趣,早两年的她也确实能够做到。
但这个噩梦已经远离缀羽将近一年,在她都快要淡忘拥抱死亡的滋味之时,它又猝然重现,强行唤醒她过往的种种记忆。
而那些记忆,十个中有九个都算不上欢愉。
单是消化这个事实,就足以让她心力交瘁。
如果能够自如切换,此刻缀羽宁愿躲在梦中的黑暗世界。
但她没这个能力,只能抬起左臂盖住紧闭的双眼,面无表情地躺在犹如小型集装箱的震颤隔离床上,默默调节自己的情绪。
等到身下机械床板不再晃动,铃声和警报也戛然而止,她才猛然睁眼,挥出左手,一巴掌拍在了左墙的照明开关上。
“啪嗒——”
暖黄的墙灯给越睡越疲惫的缀羽注入了一丝活力。
每当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缀羽都必须检查一遍自己的仪容。
她抬眸觑了一眼头顶上指针还在忽左忽右摇摆的镶嵌式测鎏表,这才把目光投向了被镜面墙多方位包围的自己。
镜中仰躺着一名约莫二十六七岁的长发女子,除了脑袋,她周身都被一袭黑底金边的司恒官制服包裹。
司恒官制服都是修身版型,不仅没有影响女子手臂和腿部肌肉线条的流畅,还把她现下唯一外露的面庞凸显得愈发明艳。
此女眸紫眉粉,左眉梢上还打了两枚大小不一的漆黑星芒眉钉。
单看会觉得不太好惹,但正好垂落在眉钉上方的那些细碎刘海又给她增添了几分俏皮,纵使无甚表情,也宛如眉目含情。
可惜此刻女子双眼周围有着一圈形似血泪还一直在闪烁流淌的幽黑水纹。
再搭配上她脸部中间那条自左右耳垂起始又在鼻梁交汇的荧粉缝线,就严重破坏了女子给人的无害观感。
要是让不懂其中门道的常人看到,或许会以为这是什么新型鎏刻刺青的效果,心里八成还会夸赞一句“好酷”。
但要让深谙其中门道的幽人撞见,十个中一定有九个避之不及,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这名女子给传染上什么不治之症。
缀羽自己正是一名高级幽人,但她总不可能从物理层面上躲避自己。
没有太多时间顾影自怜,缀羽一边调动体内弦鎏,让躯身泛起幽亮金光,一边跟映照在头顶镜面墙上的自己对视。
直到看见自己眼眶周围的那圈黑泪都淡化消散,横切她脸部的那条粉线也不再泛光,缀羽才长吁一口气,重新觑了一眼那块指针已经稳稳停在绿色区域的测鎏表。
“已归还隔离床解锁权。”
确认缀羽已经不构成威胁,舱内系统的电子提示音都轻缓了许多。
缀羽撑起身子,苦笑着靠坐在后方镜面墙上:“补个觉差点变坐牢,也是没谁了。”
“下次还是别在这种日子补觉。”
很难解释为何脑中梦魇又卷土重来,缀羽只能归咎于那些不以人意识转移的客观事物,何况今天又是弦历2223年6月16日。
无论从社会角度还是个人角度,6月16日都承载了太多意义。
缀羽之所以在今天失控,似乎也称得上情有可原。
不管是自我欺骗还是自我安慰,缀羽都为自己找到开脱的借口。
正准备收起前方和右方的镜面墙翻身下床,目光掠过右方镜面之时,她却捕获到了夹在自己右侧粉发之中的那唯一一绺紫发。
在缀羽补觉之前,这绺紫发还是纯色,此时发梢已经掺杂了少许的粉。
不明就里的人铁定会觉得这是挑染,缀羽却伸出两指挑起这绺紫发,垂眸叹息:“唉,我的妈生头发就快全军覆没了。”
晚上还要赶到西隐区参加一场生日宴,缀羽没在舱内耽搁太久。
下床罩上了司恒官执行外勤时必须穿戴的制式面甲和制式斗篷,她就快步离开了自己的个人办公舱。
出舱之际,对面办公舱的闸门也正好打开。
缀羽早已不关注所里每年的人事调整情况。
但有涯市续影分所的所有任职人员却都知道缀羽已经在AA02办公舱当了好几年的钉子户。
跟司恒制服配套的伸缩面甲连及腰长发都能牢牢包住,却不会影响穿戴者的鼻息。
虽然穿戴上全套服饰就看不见彼此的编号、衔级、发型以及面容,突出一个强弱不分、雌雄莫辨——即使都知道目前仅有女性能成为幽人并当上司恒官。
但从对门走出来的那名同僚一瞅到视线前方的缀羽还是如临大敌,当即捂住鼻子缩回了她的个人办公舱。
“我靠!是怎么混成‘缀’字号续影官的,这点常识都没有!裂陷又不是狐臭,你捂鼻子干嘛!”
捂鼻的举动杀伤力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姐的身上明明很香!”
都怪分所的隔音做得太好,骂出来了也难以泄愤。
缀羽稍有好转的心情又变得不美丽起来,若不是现在司恒局内部的保密工作越来越严,她都想找自己的闺蜜所长索要对门那人的天环通信号继续输出一通。
“天都黑了,看你能在里面憋到什么时候。”
绝大多数净影部门的司恒官晚上六点后都不愿在外逗留。
缀羽气性上来,正想在走廊等着对面同僚再度出舱,她左手佩戴的腕上天环却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
司恒官没有下班和离开工作场所就不能切换成私用的环符,而通常会呼叫缀羽工作号的都是同一个人。
她微微旋动左手腕,跟自己脑袋上罩着的黑白面甲对接了一下,果然在面甲的内侧面板上读取到她亲亲小师妹的编号和名称。
“算你走运!”
在自己未成年的直系师妹面前,缀羽还是有那么一点包袱。
她对着AA11办公舱的闸门咂了咂嘴,便在接通加密视讯来电的那一刻,笑盈盈地走向了就近的电梯。
【声明】本文脱胎于两年前的一个废弃旧案。
书名和主角名字未改,但文案、设定和正文内容都是全新重制。
故开设新文进行更新,若有看过曾经旧案的读者请勿见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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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01章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