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米香在铁锅之中蒸腾,不是清可见底的清汤寡水,而是粘稠的、滚烫的、几乎融合在一起的白粥,中间添了防治风寒的药汁,每人一碗,便能叫人腹中暖融融的睡上一觉。
横眉竖目的祝二当家手持铁勺,啪啪啪地敲着锅沿,“排队排队!不排队就滚蛋!谁再推推搡搡就别想喝粥!”
“老人和孩子在前头,风寒发热的单独排一队,每人一碗不用抢,想偷吃的别怪老子不客气!”
“往后退,说你呢,再挤就进锅里了,想熬肉汤的明儿个赶早!”
饥肠辘辘的人群被分成两队,原本排在后头的老妪颤颤巍巍走到前面,捧着满满当当一碗热粥,眼眶通红地搂着孙女跪下来,连连磕头,“菩萨,女菩萨!好人有好报,您就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
顾明棠避开这一礼,看着老妪满是沟壑的双手,心中一叹。
云雾山来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生得凶神恶煞,开始时还有年轻女郎不敢上前排队,渐渐的,见这些匪徒只抓闹事的混子,才垂着头排在队伍后头,蜿蜒的长队如同一条长龙,仓皇而静默,逐渐看不到尽头。
琅牙跟在顾明棠身后,沉默着注视片刻,见她转身离开,便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
他隐约能猜到她的目的,她想要让他感受到人情冷暖,理解人类的感情,他表面顺从,心中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人类的感情与他有什么干系?他只需要追随种群中的最强者,伺机而动,杀了她,或是,占有她。
顾明棠没有回头,因此,她也没有看到,少年投注在她背后的眼神浓黑得如同一团墨色,目光之中是不自知的独占欲,灼热得近乎疯狂。
那绝非看猎物的神色,狼群中最强大的头狼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将他的雌性圈入自己的地盘之中。
顾明棠入城自然不只是为了施粥布药,她可没忘记,在暗处还有另一个敌人等着她。
还没等她离开,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靠近,顾明棠脚步一顿,抬眼望去,就见一队官兵大步而来,将施粥队伍冲撞得七零八落,零头的左先锋更是一脚踹翻了施粥摊位,汤汤水水稀里哗啦流了一地,最前头的老妪受到牵连,被踹得摔倒在地上。
眼见着奶奶被人踹得爬不起来,瘦小的女童颤抖着斥责道,“你们干什么?怎么无故伤人?”
“无故伤人?你们挡了官爷的道,还敢大嚷大叫?”左先锋握着佩刀,冷笑着把人掀翻在地,“滚,少碍你爷爷的事!”
等他转身见到顾明棠,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一声轻浮的口哨便吹了出来,“哟,小娘们生得真是俊俏,不如跟哥哥回家,包你吃香喝辣,怎么样?”
顾明棠弯唇一笑,按住想要爆发的琅牙,嗓音娇嫩得能滴出水来,“真的吗?哥哥请我吃香喝辣?”
见她上道,左先锋嘿嘿一笑,笑容透着几分淫邪之色,“那是自然,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家,要什么有什么,金银珠宝,玉器首饰,随你挑!”
听听,好大的口气!果然是汪玉成手下的兵,不知私下养肥了多少腌臜鼠辈。
“跟你回家,你要娶我吗?”顾明棠期期艾艾,含羞带怯,迅速瞟他一眼立刻垂下睫毛,小声道,“我不是独身一人,我家里人都在这里,他们不像大人一样见过世面,能带他们一起去吃香喝辣吗?”
被她一声“大人”喊得心花怒放,左先锋搓了搓手,估摸着小娘子胆子小,带一两个家人同去也无妨,若是姐妹同胞,说不定还能成全一段娥皇女英的佳话。
于是他利索地答应下来,又问,“小娘子家住哪里,多大年纪,家里人有多少?若是方便,都在我府上住下来。”
顾明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家里人有点多,会不会太麻烦你?”
她生得明艳,肤白胜雪,鸦翅般的睫羽垂下来,在眼底投下淡淡阴影。北地哪里见过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顾明棠这一低头,一垂眼,看得左先锋心头火热,脑子晕乎乎的,连声答应下来,“不麻烦,不麻烦,小娘子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多住些日子也无妨。”
“真的吗?你可真是个大好人。”顾明棠咬唇一笑,含笑的眉眼如春水般潋滟动人,左先锋正要去握她的手,就见她微微一顿,抬手指向拥挤的人群,“这些都是我的家人,我能带他们一起去你家吃香喝辣吗?”
她神色担忧,“要把这么多人安置下来,不知大人家里的宅院够不够大?”
你他妈也知道是“这么多人”?!
一阵冷风猛地吹散了左先锋脑子里的糨糊,看着顾明棠脸上的笑容,他打了个寒颤,手中佩刀立刻抽出一半,咬牙道,“你耍我?”
顾明棠脸上笑容骤然冷却,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耍你怎么了?”
她踹人的动作和他方才一般无二,紧接着,她的脚尖在他脸上一碾,“四海皆兄弟,没听说过吗?蠢东西!”
【叮,来自刘允的恶意值 2!】
左先锋带来的人不少,佩刀才出鞘,就见一群土匪包抄过来,虎视眈眈瞪着他们,“干什么呢?强抢民女?经过我们大当家同意了吗?”
形势比人强,左先锋心中一惊,立刻露出谄媚笑容,“原来是大当家,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是小人有眼无珠,没能认出大当家,怪我,怪我!”
“叫什么大当家!”顾大当家冷笑一声,一脚踩在男人胸口,朗声道,“姑奶奶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叫祖宗!”
土匪跟在她身后,呼声震天,“听见没有?叫祖宗!”
【叮,来自刘允的恶意值 2!】
自打汪玉成上台,左先锋就没有吃过这样的大亏,见她不依不饶,脸色就难看起来,“臭娘们,仗势欺人算什么本事?等我禀告了汪督军,定要让你们这些土匪有来无回!”
“个头不大,口气挺大。”顾明棠眼神冰冷,嘲讽道,“要我们有来无回?听听这话,到底你是土匪还是我是土匪?”
“指望汪玉成为你出气?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呢?有这工夫不如找条绳子上吊,说不定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免得又入了畜生道。”
“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眼见着左先锋被她气得战栗不止,顾明棠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放心吧,你们汪督军这辈子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左先锋强忍着肋骨的疼痛,震惊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你给我解释清楚!”
然而顾明棠已经转身走远,头也不回,纤细的背影被夕阳无限拉长,恍若鬼魅一般。
想起少女冷静的眼,左先锋狠狠打了个寒颤,心头浮起一点莫名的悔意。
当天夜里,传闻中能以一敌十的左先锋刘允被潜入府中的刺客用白绫挂在城门上,口舌被不知名的凶器搅得稀烂,再也无法说出一句话。
夜色下,琅牙眼神漠然,将匕首上的血迹冲洗干净,若无其事地枕着凶器睡去。
***
在莫兰城,奴隶的地位是最低的,角斗场的血奴又是其中最低的一种。自从大雪以来,出现在角斗场的贵客屈指可数,成百上千的奴隶已经足足饿了几日,若是雪灾持续下去,这些逃不出去的奴隶就会成为第一批倒下的牺牲品。
穿着白色斗篷的身影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等到守门人回过神来,锋利的弯刀已经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线。
“开门。”
琅牙沙哑的嗓音冰冷至极,身上的气势更胜当初。
顾明棠下得了狠手,又不吝啬昂贵药物,练武与药浴双管齐下,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就让当初逞凶斗狠的狼崽子脱胎换骨。如今站在门口的男人身材高大健壮,流畅的肌肉线条更显得他肩宽腿长,即使身上的衣物并不如何名贵,看起来也再不是当初绝望而疯狂的下等奴隶,不再是传说中的“北区的狼”。
铜质钥匙被翻出,咔哒一声打开锁,顾明棠微微一笑,问道,“要我陪你吗?”
琅牙面无表情地脱下斗篷,手中握着顾明棠送他的弯刀,“不必,等我一刻钟。”
他顿了顿,神情紧绷地承诺道,“我会活着回来。”
这是他自己的仇,他只能亲自去和过去做个了断。
深沉的暮色笼罩住偌大的角斗场,琅牙手持弯刀,穿过没有灯笼的走廊,鼻腔里钻入一股腐朽的、日积月累留下的血腥气息。
他知道,他要找的地方到了。
……
砸断门锁,杀死守卫,带着近千个奴隶杀出一条血路,琅牙身上的衣物已经快要被层叠的血迹染成黑色。
比起进门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更加冷漠,野兽般的凶性和武者的锋锐气质糅杂在一起,透着浓浓的杀机,让人在对视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心生退意,气势先弱了三分。
白塔九层,封延之微微躬身,阴鸷的眼神透着恨意,“打听清楚了吗?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家住何处,把那个小畜生带到了哪里?这么久过去了,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打探出来。”
名字和来历都是信口开河,他能打听到什么?
叼着烟斗的男人随口敷衍,才要说句什么,就听见有脚步声停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