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跟我说这么多。”
应揽舟把自己往被子里又缩进去一点,只露出一对眼睛,上眼睑和下眼皮分家般僵持了很久,眨也不眨:“局外人会看得更清楚,但现在我也在其中。”
陆乘风没吭声,慢慢把档案整理好,才勾着手指,将盖脸的被子轻轻一拽,接着顺理成章地掖进应揽舟下巴颏底下——蝴蝶缓缓眨了眨眼,下意识把陆乘风的指尖压住,他脖子里热烘烘,像是太阳晒过的一捧软乎乎地棉花。
“得干活去了。”
陆乘风的指腹有些烫,但好在没有烧在脸上。
他把手抽出来,应揽舟用脸颊轻轻蹭着被子:
“嗯。”
随着医疗室的门再一次被合上,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宁静之中。
应揽舟的神情随着陆乘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逐渐凝结到冰点,一时间竟分不出窗外狂风骤雨的天气惨淡,还是他的脸色可怖。
他垂下眼睫,连呼吸声都觉得纷乱。
事态脱轨的速度太快,鳄鱼,HIB,第六区,幻境,实验,最后点燃矛盾剑指联邦。
一切顺理成章,似乎从他出逃那一刻,接下来的步骤就像老式留声机上的旋律,一圈一圈,直到死亡的终点。
可这个目的,太浅薄,又太可笑了。
他慢慢摆动触角,在抑制皮环的牵制下凝聚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眼斑,微弱地光芒笼在他的额前,浅淡的光影转瞬即逝。
审讯室中,两盏硕大的顶灯悬挂在天花板上,冷酷地白光骤然打开,穿透昏暗,直眉楞眼的打到墙上。
犀牛变异种不适的抬起带着电子镣铐的双手,被灯光晃得眼晕。
在他正对面,巨大的深灰色金属墙耸立着,乍一看,这面墙和普通的金属材料并无区别,只是偶尔有几处嶙峋地凸起,像是重物猛击所致。
何清清坐在这门墙的背后,虚拟屏幕正投放着犀牛四个方位的实时监控,而她手边的监测仪上,审讯室中的异能波动正逐渐将入谷底。
与应揽舟遇到的“催化”恰恰相反,HIB的审讯室中投放了大量溶于空气的抑制剂,无论谁坐在里边,都像个凄风苦雨还四处漏风的茅草屋,还偏偏有大灰狼半夜来吹跑你的房子。
犀牛变异种显然不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他目光缓缓地在这间“无人看管”房间内四处打量,似乎在寻找一个突破口。
何清清皱着眉头嘬一袋甜不嗦的营养剂,跟旁边坐着的小实习生指点江山:
“诶对,把控制屏往上挪一点,待会要用的材料推到文件夹里,别动系统终端,误触了诶——”
小实习生战战兢兢地操作光屏,恨不得把两只毛茸茸的灰色长耳朵掀起来听何清清说话,好让那些琐碎地操作细则灌进他绿豆大的脑袋里——而不是在他汤汤水水的脑壳里变成一艘小舟,在翻船的边缘来回试探。
这是他进入HIB接触的第一个案子,虽然只是在审讯室里整整资料,但是意义非凡——从今天起,他终于不用干那些打印跑腿倒垃圾的活了。
他在裤子上蹭掉手心的虚汗,而开门声紧接着又吓了他一哆嗦,头顶的兔毛炸得飞起,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
丢兔,实在太丢兔了。
他把耳朵往**辣的脸上一盖,挪着眼睛悄咪咪往旁边撇,只看见一双踩着战术靴的长腿迈进来,手里还带着一捧馥郁的玫瑰:
“老大,你买花去了?”
“没,捎饭。”
陆乘风单手把花揽在怀里,坐了下来:“干活吧。”
实习生短暂的凝固了半秒,然后推开传声仪的按键,紧接着,陆乘风的嗓音回荡在对面的审讯室内:
“韩庆阳,来说一说你知道的事情始末。”
犀牛变异种忽然对着监控咧嘴一笑,似乎听出了对面是谁,挑衅般朝着镜头挥了挥手,像是示陆乘风仔细听:
“Now you are become Death, the Destroyer of worlds.”
玫瑰花束里发出一阵摩擦雪梨纸时细碎的沙沙声,一颗机械三角蛇头随声盘旋而出,似乎对这句话起了反应,它将下颌微微扬起,吐出鲜红的蛇信。
现在你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这句话耳熟,陆乘风翘起二郎腿,指尖轻轻在操控面板上挪了几下,把韩庆阳的个人信息放大细细看了一眼:
“不拽词就不会讲话吗,你们这一批变异种怎么都这毛病。”
何清清瞪他,小实习生用耳朵捂着脸,全身红得像刚蒸完桑拿。
他的目光重新浏览过“分化异能”那一行的标红字迹——花豹刚拿着他的编号去比对了抚育院信息库,发现这家伙是个少有的可以控制重力的变异种,力量也因为原种的因由发育的很不错。
而官方的记录却显示,目前他任职在一家食品集团的子公司做销售经理,半个月前申请休年假,便从此失去了踪迹,家人还因此报了失踪。
但是信息库核对过,他并不是诺斯3.14案中的失踪人员,而那家他任职的食品公司,正是Aries白羊宫。
冥冥之中,一丝细线慢慢穿起了故事的脉络,将它从迷雾中拽出,浮现在众人眼前。
积水成渊。
奔跑的帆布鞋踩进浑浊的脏水坑,溅起腥臭的泥点,破败地墙壁被打上大大的拆除标签,与远处拔地而起的钢铁大厦,显得格格不入。女孩慌不择路地钻进巷口,一脚踩上湿滑的石板,险些没有站稳。
她死死捂住险些从喉咙中溢出的尖叫,将身子蜷缩在墙角,希望自己能完全隐藏在这一小片黑暗之中。
头顶上,奔向城市的飞行器和霓虹灯散发着堕落奢靡的光线,狂欢地音乐隐隐约约还能传到她的耳中,但现在她只祈求着,那个人不要发现这个隐蔽的角落。
她几乎将自己捂得喘不上来气,也不敢大声呼吸,神经高度紧绷,连脚上的麻意都难以察觉的出来。
过了很久,巷外的似乎安静了下来,她眨了眨眼睛,那泡含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顺着两腮滑落,冰凉咸湿,让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突然,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荒腔走板的音调再一次出现在她耳畔。
刺啦作响的电子音,却差强人意的附会出一嗓高腔,在无人应和的夜晚,在嘈杂的声音中撬出一条缝隙,钻进寒风里:
“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猿粪满堂抛。”
“横白玉八根柱倒,坠红泥半堵墙高。”
随着袅袅戏音坠落在雨中,一双通红的电子眼赫然出现在墙角,女孩在高度紧张下猛然一哆嗦,神经骤然崩断——
诡异的轻笑徐徐缓缓地在耳畔响起,仿生人伸出手,向着女孩的胸前抓去——
“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黑暗,但又很快被城市中的一杆桌球入洞的庆贺声掩盖。
封瑾穿梭在酒吧拥挤的人群中,费力挪腾到前台时,身上的休闲西装已经被挤的皱皱巴巴,一位雪狼变异种在被他第二次用手枪抵住腰间之后终于讪讪离开,垂头丧气地朝着同伴呲牙。
他前不久刚甩脱了联邦的尾随——陆乘风这厮确实是联邦头脑肚子里的蛔虫,憋什么蔫屁他一清二楚。
就在封瑾开着他那辆骚红色飞行器大摇大摆的奔向第四区的同时,联邦很快就像闻了腥的老鼠一般鱼贯而出,紧追不舍的跟了他横跨了三个大区,最后讲他堵在了陆乘风小区门口。
直到看见他下车之前,那些联邦干员脸上的神色还都很精彩。
把人当猴耍的感觉,是真的很爽。
封瑾敲了敲吧台,向服务生要了一杯威士忌。
服务生是个未分化的人类男性,仿生机械却配置的很齐全,整张脸上只有一颗左眼珠还是原厂自带,其余都根据个人喜好,改装成了金属结构。
他看封瑾,封瑾也看他,互相都像是在看动物园里光腚的大猴子跟游客抢香蕉。
封瑾从他手中接过酒,顺手还摸了摸握着酒杯的机械手指——服务生大概是没有往这上边装感觉系统,也没对他这骚扰行为表示不满,斜过身去招待另一位客人了。
封瑾将酒一饮而尽,转身离去。
而一枚芯片此时正被服务生悄悄丢进吧台下的小盒中,静待它发挥作用的那天。
此时是深夜十二点,夜生活还在继续。
陆乘风举着喷壶正往发蔫的玫瑰花上喷水,审讯室里擂鼓收兵,韩庆阳咬死一句不知道不明白,像极了一块难啃地硬骨头。
小实习生面色惨淡的整理审讯记录,打蔫的茄子般浑身提不起精神,何清清看了一眼表,十二点十分,叹了口气。
陆乘风手上的光屏推送出一条来自封瑾的信息,头像是陆薯片凶猛的叼着一版圆形锂电池。
【头儿,任务完成,请组织放心。】
陆乘风拨拉了两下,单手把玫瑰花抱紧,神情严肃,回了个陆薯片贱里贱气的表情包:
【Okk。】
发完了,只留个潇洒的背影,健步如飞。
只是人走没影了,又半路折回来,将愣在审讯室里的两人遣散:
“都去睡会儿,等封瑾的数据传回再接着审。”
何清清对回家睡觉的指令自然没什么疑议,伸了个懒腰,把小实习生快耷拉到地下去的长耳朵掀起来,喊他走人。
“老大,你不休息一会儿?”
陆乘风要是有尾巴早就摇起来了:
“送饭去,我在医疗室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