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了,别藏着了。”
转椅被推动,万向轮滑向床侧的声音被触角敏锐地捕捉,紧接着是忽然凑近的嗓音——应揽舟觉得后颈发痒,这股痒意一路攀爬到脊骨,骚动他有些不安地挪动身子。
他慢吞吞地攥紧了被罩,薄薄一层棉絮之外,陆乘风的影子绰绰约约,像层阴云般笼罩下来。
应揽舟眨了眨眼,那股痒意钻进他的心尖,挑唆着想要看清楚一点——轮廓,眉尖,又或者是唇畔。
他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只是这样的念头刚涌上来,便一把扯开遮挡,理直气壮地将脸钻了出来,正对上陆乘风骤然靠近的双眼。
那人伏下的身子一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没来得及多愣,眼神便已经无处安放。
一缕发丝垂到应揽舟鼻尖上,很快又被慌忙地捞起,他直眉楞眼地盯着陆乘风,很不会揣摩空气中的诡异分子,只是觉得陆乘风脖根都有些发红。
片刻间,呼吸纠缠,细密地雨点鼓槌般敲击着玻璃窗。
风呼啸而过。
但很快,陆乘风松开了的眉心,取而代之的一抹从脖颈附上眼尾的潮红,他佯装自如伸手替应揽舟掖了掖被子,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上。
应揽舟道:“你脸怎么了?”
陆乘风揉了揉鼻尖,又将一些莫须有地发丝捋到耳后,坐正身体,企图忘记应揽舟那深切地一眼——那就像团小火球,不由分说的从他肋骨中间钻进去,一直钻到心缝里。
他手上难以闲下来,似乎只要手脚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就会被应揽舟再次抖着触角闯进他脑子,将他的内心戏搜刮的一干二净。
机械蛇在衬衫口袋里缩成鼓鼓囊囊一团,焦躁地甩尾巴。
陆乘风含糊着敷衍了句没事,顺手将牛皮档案袋上的虹膜锁解开,一面忍不住心想:即便他进来了,估计也看不明白。
小呆子。
陆乘风抿着唇,不着痕迹地露出些笑意。
看起来便宜极了。
“我们把这次暴/动里的几个刺头带了回来,还有那个女人,或许可以通过他们找到诺斯的线索。”
言归正传,陆乘风掀开档案,从里面掏出一沓报告,顺水顺风便将刚才的话题掩饰过去,应揽舟麻药开始过劲儿,修复的伤口隐隐有些撕裂地疼痛。
“你答应林渡了?”
“不完全是因为她,”陆乘风按照目录页往下翻,露战术半指手套外的手指骨节分明,食指两侧是粗糙的老茧。
他从中抽出几页钉装好的报告,拿给应揽舟:
“他知道你的存在,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把你抓回去,关起来。又或者,让你去埃德维亚,那个所谓另一个世界。”
应揽舟没有接,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会存在这种地方吗,隔绝变异种和人类,永恒,无尽。”
“没什么是永恒的,如果有,那我们也会在永恒的尽头再会。”
触角弯下的动作慢了半拍。
报告上,是一张安荷的照片,还有几句简短的介绍。
性别那一栏,写着:女性,人类。
更早之前,类似的分栏并不会出现,人类仅以性别区分。而六十年间,越来越多人的后缀变成某种动物——捕食者,被捕食者,来着沙漠,平原,又或者海洋。
“幻境里我就在想,她是很少见的未分化者。”
应揽舟有些吃力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了,陆乘风将转椅往前滑,按动床头的自动抬高功能,在机械运作地间隙中,应揽舟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恬静地笑容:
“你也是。”
陆乘风呼吸一滞,有些东西冲破记忆终端,穿梭在神经各处。
他是陆家仅有的未分化者,也是被抛弃的一份子。
“基因的不确定性造成了这个奇妙的差异,”陆乘风俯下身子,将报告放在应揽舟膝上,语气轻缓地询问:“或者你希望我是个变异种?变异蝴蝶?”
应揽舟想都不想便摇头:
“会打起来,我讨厌同类腺体素,你应该会是捕猎者——”
“但我只能是人类。”
“那就是个人类。”
应揽舟无所谓地摆摆触角,将注意力集中到安荷的报告上:“是什么样都无所谓,人类,赛博格,变异种,你都是你。”
陆乘风安静地盯着他的侧脸,专注又平和。
「我们陆家没有你这样的废物!」
「小风,妈妈有点累了,你去外面玩,好不好?」
「你这样让我怎么说你是我的儿子?!」
「还不如没有把你生下来......」
他将双手交叉,抵住下巴,几乎呢喃:“只是我吗......”
应揽舟疑惑地抬起头,只见陆乘风一摆手,又笑眯眯地凑过来:“发现什么了吗?”
“很普通的档案,没有特殊经历,没有特殊职业,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和诺斯有牵连。”
“只是明面上,如果她想粉饰履历,这很简单,找到第六区信息科的终端漏洞,会有人替她完成。”
“你对联邦很不放心?”
“没人对联邦放心。”
陆乘风并不在应揽舟面前忌讳自己对联邦的态度,只要应揽舟开口,他便可以开诚布公地讲一讲自己隐藏在骨缝里的狼子野心。
可应揽舟并不开口,似乎也不好奇,他将安荷的档案反复看了两遍,舌头抵着上颚,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这个音节难以用联邦中任何一种词汇语言概括,听起来其中的声调云遮雾绕,但机械蛇却忽然从口袋中钻出脑袋,绿豆大的传感器闪烁两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陆乘风已经对这只蝴蝶脑袋瓜里出现再多稀奇古怪的玩意都可以平静接受,但应揽舟却没给他解释这个词是什么,将档案递回来,自己缩着脑袋又枕回枕头上:
“有些东西很奇怪。”
他直勾勾瞧着天花板:
“第六区大厦我见过安荷,如果那个时候她从幻境中出来了,没有死,但是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她的尸体便出现在垃圾桶里,那么问题是什么?”
这是陆乘风的老本行:“死因,凶手,还有动机。”
应揽舟看了他一眼,听他继续道:“回来的路上我把档案看过一遍,这些失踪人口看似繁多,其实基本可以分为这么几大类——”
陆乘风将整理好的网状图用光屏投到一面空白墙上,职业与家庭背景被重重标红。
图片上,最初的分叉密密麻麻,如同千年老树倒扣在泥土中的树冠,不断分叉,收束,零星几片独立在外的树叶微乎其微。最后汇总到军备区,联邦下属,科研院等等写着官方机构名称的枝干当中。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被放大——
柳岸。
“第二军备区前少校柳择林的小儿子,现在就读第三区Z大学,刺猬变异种,分化等级一阶,在校期间失踪。”
“失踪地点,第六区商业街地下游戏厅。”
应揽舟觉得这个失踪地点有些眼熟,陆乘风紧接着证实了他的猜疑——他将失踪地点罗列出来,密密麻麻铺满墙面,勾勒出深浅不一的红色:
“这是我们下一步打算调查的地方,我们怀疑,这个地下游戏厅,很有可能就是诺斯创造的另一个幻境接口。幻境结束,我们回到画廊,如果以此类推,或许这些失踪的人也很有可能回到进入幻境的地方。”
“安荷哪?”
应揽舟伸出手指,于是陆乘风便把光屏凑到他手边,任由他把图片扒拉回安荷那孤零零的一隅,女人姣好的面容被定格在一寸见方的照片中,长发垂到胸前,眼神中窥探不到一丝光彩。
“她的能查到的信息都在你手里了,单身,护士,租赁的房子在第六区和第七区交界的三不管地带。”
“但是知道诺斯,知道埃德维亚,说不定也认识我。”
应揽舟目光一顿,在安荷的档案上驻足,陆乘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上面是安荷曾经任职的医院:
科尔医院。
陆乘风微蹙眉头,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
科尔科技公司的虚拟屏幕悬挂在高楼大厦的顶端,售卖的仿生产品琳琅满目,大到虚拟ai,小到电子宠物,那些被关在橱窗里,锁在电波中的未拥有自我意识的“生命”几乎张牙舞爪地充斥进世界的每个角落。
生煎包老板的粉红色塑料义肢,吃啥啥不剩的陆薯片,甚至联邦切断的那些,诺斯的传播途径,无一例外来自这个庞大冗杂的财阀集团。
甚至——
陆乘风脊背发凉地将内心暗自的揣测放回肚子里,如果这个可能成真,他们面临的将是一道不可超越的,无尽的巨墙。
一座隐形的埃德维亚。
应揽舟慢慢朝陆乘风抛出一个愁云惨淡地烟圈,在两人精神共频的瞬间,那些张牙舞爪的思绪被他粗暴地抓住,捋顺,重新塞回搜查官有些打结的脑袋里。
“瓦解一个固有的观念,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这两种方法他全部都在使用,但两方的着力点却截然不同。”
陆乘风神色凝重,诺斯藏在水面下的计划似乎已经被他们揭露出些许,但却是难以分说的拧巴和角度刁钻。
“其实可以这么说,上位捕猎者拥有第一手资讯,他们将把这些真相带往各自的族群和领地,来抉择是反抗还是沉默。下位被捕食者被圈养在茧房之中,比起实验曝光的愤怒,他们还听到了煽动和哄骗。”
应揽舟的伤口隐隐作痛。
“不要相信埃德维亚。”
没什么是乌托邦,也没什么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