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淡漠,浓雾中弥漫开腥甜的味道。
嘶叫与垂死呜咽交叠于这处林中空地,地上黑土成血泊,掉落的火把渐渐熄灭,火光晃动在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上,全部,全部都是一样的惨状——被倾斜的木桩挑起到半空,尖利的刺挂着血淋淋的内脏将胸腔狠狠破开,贯穿出一个骇人的大洞。他们有的一命呜呼,有的还瞪大了眼,妄想死个明白。
“啊!!啊!”只剩下一个了,惊恐到不成声的嘶叫就是来自于这唯一一个还好好站在地上,却已经尿了□□的山匪,要不是沈赤勒着他脖子禁锢住他,估计这会儿早已经跪在地上爬着逃跑。
“不是说一个不留?”
“事有蹊跷,留着问话。”
山匪吓破了胆,嚎个没完,被乌月一脚踢了蛋,又被沈赤敲晕,扔在地上。
两人忙去拆渔网。
那个勇猛无匹的叫花子已经没了动静,趴在网上不知是死是晕,沈赤将人小心抱起,乌月趁机掀了渔网,只看这只同样脏兮兮的小兽猛往沈赤怀里扒,两个前爪攥在叫花子的衣襟上唧唧叫唤,声音十分虚弱,不忍听闻。
乌月道:“是只幼兽。”
沈赤从锦囊里取一枚药丸喂给叫花子:“回去再说。”
话音才落,远远传来呼喊声,伴有疾跑,听阵势,人数不少。
“估摸还是山匪。”乌月起身,看着叫花子犹豫不定,“救人要紧,要不你先回,我留下来斩草除根。”
“不急这一时,先一起回。我背这个,那个归你。”
乌月嫌弃地一皱眉,蹲下身拿起一张渔网将山匪捆一捆,随后麻袋似的往肩上一抗:“走吧。好歹也算是有所收获。”
沈赤将风生兽塞进衣襟里兜好,再把气若游丝的叫花子驼到背上,太轻了,沈赤怀疑他是不是长这么大就没吃过饱饭,轻得仿若一片浮萍,风一吹就会跟着飘走了。
犹如鬼魅的两道黑影朝着山林外奔去,刚至山脚,隐约听见愤怒且悲怆的呼吼回荡在松林中。两人置若罔闻,掩于夜色里消无声息。
回到药铺时正听更夫打五更,还有两个时辰就要破晓。
乌月比沈赤快一步,一进后院先把一股尿骚味儿的臭男人丢进柴房,再从桂花树上收回神识,期间安静寻常,时有一两声野狗呜嗷。
却不想转眼便晴天霹雳。
“这是... ...”乌月站在大敞的卧房门口,瞧瞧床铺里抱被而坐的女人,香肩□□,肚兜儿艳红,再瞧瞧杵在床前沉默成一块石头的沈赤,登时幸灾乐祸,“这也,太不凑巧了吧。”
烛光灼灼,朱妙容被五花大绑在木椅里,裹得像个棉被粽子,整个人就只有脑袋耷拉着露在外,已经被沈赤捏晕了。
“我猜,她肯定在家中留下一封书信:明日一早于沈仙医药铺寻我,届时生米成熟饭,择日即办大婚!”
乌月为沈赤更换一盆清水,放在床头小桌上,再探头,看这叫花子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被擦洗得能入眼了,赞叹道:“以为是块铜板,去污去泥,方知竟是美玉。”
沈赤没功夫同他闲聊,又问一遍:“求你不成便欠你一次,趁着天还未亮,把她送回去,可否?”
乌月等着看好戏呢,自然不肯答应,套用他常劝自己的话来推拒:“不急。”
顿了顿又道:“事有蹊跷,待你医完小叫花儿了,我们再来拷问拷问大小姐。”
沈赤无奈,遂放弃,使唤他去药柜里取药捣磨,一口气连报了十几种药名,亏得乌月全都能记住。
烛火哔啵,一支红烛只剩下两寸尾巴。
床铺里仍在昏睡的纤瘦身板缠满了白细布,疗伤暂歇,只等醒来后再煎药吃药。
沈赤坐在床畔,拿手绢沾水为他润唇,身子被收拾干净了,头发还乌糟糟。
而那只一同被带回的风生小兽,从沾床的那一霎就紧紧攥着叫花儿的一缕头发不撒手,金色的瞳仁瞪得溜圆儿,防备不减,乌月作势要拎它走,它便龇牙炸毛,有点凶,不吓人,还怪可爱。
乌月好声哄,挤在床边当个碍事儿的,一边顺毛摸它一边道:“莫怕,莫怕。”
小兽却不领情,张口要咬,乌月赶忙收手:“脾气忒大。”
“受惊又累极,”沈赤劝道,“容它缓缓。”
“唉,也是。”乌月退开,倏然灵光一闪,“你的堵溺丸呢?我去给柴房里的喂上一颗,到时审起来也轻快。”
沈赤听罢露出点笑,说:“棕色瓶里,喂两颗吧,药效强。”
敷药一共用光了三卷细布,好在尽是皮肉伤,并未害及筋骨,至于那只被打伤的眼睛会不会留下残缺就要等恢复后才能知晓,沈赤担忧,愈加气愤,一回想那声泣血的嘶吼仍是心间惊痛。
不知嗓子受伤没有。
药苦,又需成日喝粥,该去买点蜜饯备着。
沈赤放下手绢,琢磨着白粥换成小米粥也可,加些地瓜,借些甜味。
屋里静悄悄,烛火燃尽。
乌月翘脚在茶桌上小憩,风狸团成一团把那捧头发当草窝,竖着耳朵,睡得提心吊胆。
沈赤重重地、无声地一叹,这一晚过的,谜团重重。
年幼的妖兽怎么会跑进山林,离吵闹的人世这样近?
山匪又怎么会说发现就发现,还能知晓捕捉办法?
晚间还在乞讨的叫花子又是怎么遇到它的,他们又发生了什么故事?
还有,沈赤回头看向木椅,和恰巧悠悠转醒地朱妙容目光相撞。
还有这个知县大小姐,怎么就凭空出现在了自己的被窝里?
天光大亮。
沈赤认为,今日很有必要闭馆一天。
另一头,知县府的别院里乱成一锅粥。
朱沉正在茅房里屏息凝神,便有人急吼吼地来报:“大人!大小姐不见了!”
朱沉一愣,顿时慌得厕简掉进粪坑里。
“完了完了,这下糟了。”朱沉喃喃,又扬声,“快,快备车,去沈医馆!”
沈医馆今日关门大吉。
凡路过之人均要驻足一番,看店小二和抓药小伙一高一矮扒门缝儿,惯常坐诊的老大夫也想问个究竟,奈何挤不进去,只得跟后面巴望着。
“今日不开张,那明日呢?”
一身黑的乌月背靠门板,道:“明日也不开,沈赤说了,连歇五日。”
“五日?!”
“这五日里银钱照算。”乌月为他们计划道,“秋高气爽鸭梨甜,趁此机会携妻儿去梨园游玩几日,岂不正好?”
店小二不吱声了,剩抓药小伙追问:“到底发生何事?我们可否帮得上忙?”
“不打紧。”乌月起身走远,留下一句“五日后见”。
卧房里,床幔放下,将床铺遮掩成一方不予窥探的神秘处。
朱妙容面色颓败,这半生虽比不上千金小姐荣华富贵,但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曾何几时这样丢过脸面,竟被捆成一个动弹不得的棉被粽子置于椅中。
沈赤同她面对面而坐,问:“咳嗽可有复发?”
朱妙容摇头。
“头痛也好些了么?”
朱妙容垂着眼帘,叹息:“此时最痛,恨不得一头撞死罢了。”
“既如此,昨晚你为何又胆大妄为?”沈赤着实纳闷,“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若你此行被人知晓,后果将不堪设想。”
朱妙容苦笑:“我... ...破釜沉舟... ...”
吱呀一声,乌月推门进来,拉过一张木椅反跨而坐,胳膊搭在椅背上晃悠,道:“得嘞,他们摘梨去了。”
朱妙容悠悠的眼神盯住乌月,话中饱含埋怨:“就是你... ...昨日就是你坐在屋檐上,一派胡言地欺骗我,幸而我未走远。”
乌月稍有理亏,装哑巴。
“我下轿子买画笔,好巧不巧的,”朱妙容说至此又看向沈赤,“你正于隔壁铺子里买桃酥,我便知自己被忽悠了,顿时心有不甘。我尾随着你,见你在药铺前打发一个叫花子... ...心间五味杂陈,你这药童打发我时,我似是比那叫花子还要不如。”
乌月忙喊冤枉,刚出口就被沈赤“嘘”住,眼神朝床帏示意去,这屋里头还有一个伤患正睡着。
“不管你冤不冤,总归我心中不是滋味。再加上连月来苦恼缠身,我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只待夜深之时悄悄从府中溜出!却不料... ...你猜如何?”
沈赤接道:“却不料正碰上我们夜行。”
“想来你应略有耳闻,毕竟罗罗村儿里传得妇孺皆知。我倾慕你,成日在家中描画你,我那屋里处处都挂着你的画像。”里子面子都丢尽时,朱妙容发觉什么都无甚所谓了,“我便是认不出药童的身影,我也不会将你认错的!”
乌月听得深感佩服,想打岔问话,不敢,怕又把姑娘家惹怒。
“我... ...我其实,我本意是想来找你说说话罢了,怎料又擦身扑空。我躲在墙角下犹豫不决,是就此算了,还是就此豁出去。可我今晚已这样拼命,无论如何都不想轻易放弃!搬石头垫脚,费了我好一番力气才翻进来。你既是夜行,天亮前必然要回来,我便藏于卧房等着... ...谁知你... ...”
沈赤也头痛,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派老大夫去府上问诊的。
乌月都想给这位女侠鼓掌,却听她语气猜疑,继续道:“昨晚我晕厥前,看你怀抱一人,除此外... ...从你衣襟里似是跑出什么东西... ...像貂又像猫... ...难不成是黄大仙?”
屋里静得可听细针落地。
突然,伴随着“咚咚咚”的撞击声传来哀嚎:“放我出去!来人啊!放我出去!”
乌月摊手:“醒了就闹。”
沈赤起身,对朱妙容解释道:“柴房里关了个不速之客。”
又指指茶桌上堆放的衣裳:“请穿戴妥当,稍后我唤一辆马车来将你送回府里。”
“不!”朱妙容一下子激动道,“我还有——”
“姑娘,”沈赤打断她,微微蹙眉道,“小声些。”
“我... ...我还有事相求,我眼下只能依靠你了!”
“是身体不适?”
朱妙容急急摇头,刚欲开口便被沈赤拒绝:“你父亲是知县大人,而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再者,刚才你也听到了,药铺连歇五日。这期间我会忙于收拾行囊,之后就要启程离开这里,迁去南方。”
眼里含泪,朱妙容怔怔地看着沈赤,竟是被惊得再说不出话。
昨夜是乌月绑的粽子,现下仍归他解,他松开结扣,叮嘱:“大小姐知书达理,换好了衣裳就叩门三声,莫要打扰病人歇息。”
“嗯,”沈赤也道,“切莫四处翻看。”
朱妙容紧闭着眼任泪流,难堪万分,只听轻轻吱呀,屋里重陷寂静。
转过一条连廊,那破旧的柴房门被撞得直掉碎渣。
“来了。”乌月扬声,“憋不住了?”
说罢扭头对沈赤笑道:“快把面罩戴上,别叫他认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昏暗的柴屋里,经年不用,发霉发潮,仅一扇巴掌大的小破窗漏风漏雨,冲鼻一股子老鼠屎味儿。
那山匪滚在地上,周身还罩着渔网,双手捆在背后凭他如何扒拉也无法逃脱升天。他一见两人就跟见了索命的黑无常一般,登时嗓子叫破,奋力往角落里缩的模样活像条蠕虫。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山匪语无伦次,回想起兄弟们的死状就嘴皮子哆嗦,“那妖孽你们拿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杀我!”
沈赤嫌吵:“闭嘴。”
乌月又伸腿去踹他蛋:“舌头给你拔了!”
山匪被吓住,缩成一大坨子任人宰割。
“你们... ...”他支吾,“你们是哪个山头的?还是、还是没成伙的盗贼?”
“你大爷山头的。”乌月嗤笑,“好好回答问题,不然别想乖乖尿尿。”
沈赤用口哨帮腔,吹得一起一伏,一长一短,催得人头皮发麻。
山匪夹起腿,尿意直冲天灵盖:“你们、你们... ...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就是憋死,死在这张渔网里,我也不带向你们求饶!”
“昨晚还嚷着五百岁又五百岁,眼下就一心寻死了?”比起这狼狈山匪,乌月更像个流氓地痞,“趁你睡着给你下药。堵溺丸,两颗,药成之后你可是第一个吃到它的人,多忍忍,正好叫我们瞧瞧药效如何。”
沈赤停下口哨,半蹲下身质问:“你们是怎么发现林中有妖的?”
山匪不答,以一把倔强的眼神直视沈赤,心头气愤,虎落平阳被犬欺!
沈赤也不急,唇瓣微动,又“吁”出一串哨响,贼坏,不仅这手段贼坏,这被绑的山贼也真要坏了,伴着口哨猛打摆子,看模样,和尿□□无甚区别。
哨停,山匪粗喘,乌月看热闹看得开心:“再不说还吹。”
沈赤又问,这回把腰间短剑拿在手中把玩,剑刃划在网绳上犹如切豆腐,只怕削骨也如泥。
“发现之后,又是如何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捕捉的?”沈赤沉声,“希望你能一一道来,不然,不仅刀剑无眼,木桩也无眼。”
乌月配合完美,只看黑黢黢的地面莫名裂开、鼓出一个小包、长出一截手指长短的尖锐木刺,俨然就是昨晚大开杀戒的凶器!
山匪怕得又打摆子,若是没吃堵溺丸,估计已是尿过好几回□□了。
“你们、你们是... ...是妖术?!”
“一点不足为奇的小把戏罢了,哪来的妖术。”
山匪顾不及是不是妖术了,几重威胁近在眼前,他匆匆坦白:“不是我们发现的,是、是有一日,约半月前,有一日我和兄弟们在山脚下等生意,等到傍晚也没等来一个,就想着去林里逮个兔子吃也行。”
沈赤“嗯”一声,收了剑,和乌月左右夹击,呈洗耳恭听之势。
“我、我们就在林里发现了一个女人。她靠在树下,半死不活的,一碰就倒了,穿得也稀奇古怪,手脖子上还戴着一个会发光的镯子,发红光,怪渗人的。我们几个一商量,看她长得也够水灵,就想带回去给寨主看看,是杀是留还是怎么的。”
“等会儿,”乌月表情严肃,“那镯子是不是草编的,上面坠着八个铃铛,也不是铃铛,就... ...哎呀差不多的意思,也像花骨朵儿,是不是?”
“对对对!”山匪点头如捣蒜,“咦”道,“你们认识?”
只露着一双眼,沈赤都能看出乌月该有多心烦,可烦归烦,轻松也真是瞬间轻松了不少——这个女人,他们勉强算得上是认识,是个着实一言难尽的女人。
乌月问:“你们救她了?”
山匪道:“是啊!她可是大名鼎鼎的捉妖人!”
大名鼎鼎,个屁。
乌月气笑,又问:“她此时在何处?在你们寨中?”
山匪道:“是啊!就是她命我们捉妖,说捉到即可五百岁,见者有份。那妖孽名叫风生兽,虽是个年幼无知的小家伙,可狡猾无比,说是追了两个月都没能得手。一人一妖全都筋疲力尽,那妖怪慌不择路,躲躲藏藏地就一头扎进我们山头里了。”
乌月叹气:“唉。”
沈赤也摇头感叹,这下全都明了了,唯剩一个疑问:“她是为何半死不活?”
“想知道?”山匪发觉事情好像很简单,既然大家都认识嘛,那不就好说话多了么?他道,“俺要尿尿。”
沈赤面无表情地复述:“士可杀不可辱,我就是憋死,死在这张——”
“活人哪能叫一泡尿憋死?!”山匪嚷嚷,“快放开我,我要尿尿!”
乌月唤出一截扫帚长的木桩,堪堪挨着山匪的大腿刺出地面,正巧穿过几个渔网洞,拽得山匪一个骨碌,叫他半挂着吊在地上。
摆子又打起来了,一阵连着一阵,快把人吓破胆。
沈赤说:“她是为何半死不活?”
“我说,我说,”山匪哭丧道,“风狸杖,就是风生兽用草根做的手杖,她被那玩意儿指了一下,还好这只妖孽妖力薄弱,不然这一下哪还有命活?大师这会儿还在我们寨中休养呢,已经可以下床走了,要不了几日就能恢复。她说那妖怪就在附近,跑不远,风狸杖要消耗精气和生命,那小东西也虚弱着呢。”
乌月恨道:“可惜!”
沈赤站起身,刚抽出短剑要给山匪松绑,就听三声轻叩从卧房传来,朱妙容应是收拾妥当了。
可紧接着,前院大门也不消停,哐哐哐地似是有谁来砸场子。
只听有人声如洪钟:“沈郎中!知县大人来了!”
沈赤一愣,和乌月视线相撞。
头痛。
事情一窝蜂,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