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热季,连绵青山上浮着红霞,像是一盆火泼进云里。
一辆大巴将火云划破个口子,从青山后徐徐驶来,覆盖着薄灰的车前玻璃上贴着此次的目的地:平顺。
裴允乐的头靠在车窗上,将着熟悉又陌生的小镇沿途景象收进眼底,直到大巴彻底停在孤零零的路牌旁。
都说平顺是个镇,可这小镇简直是位于世外旮旯,抬头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山,这一路上连个像样的建筑都没见几个,和一个山村没什么两样。
“嘁,都多少年了,还是这么个破地?”
心里的烦躁又涌了上来,她随手乱扒拉两下自己的一头粉毛。拽着自己的行李箱彻底离开了这个破旧的大巴,眼前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旁边林立着两层平房,有一颗巨大的榕树恰好坐落在两家之间。
这天气热的慌,还没走两步路,光是站在太阳底下就让人满头大汗,裴允乐握着手机看了两眼,只觉得自己要去的地方在那导航上是十八个拐弯,二十四个圈,她想着来这的原因就不肯联系对接人,让人窒息的场景又历历在目。
裴允乐,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作乐享福,她挣扎了十来年的读书生涯,大学五年学医,好不容易彻底毕业解放,要将之前积攒的压力一并释放出来,不找工作,自己跑去理发店染了个粉毛,打了个唇钉,各种风格轮换,半夜三四点还不回家,下午五六点不起,跟家里亲戚怼翻天,终于是被母亲林子兰一巴掌制裁,又大手一挥,给她流放回平顺老家,眼不见为净。又给了刘奶奶一笔钱,让裴允乐寄宿一段时间。
说是老家,倒也不是,只不过儿时和林子兰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母亲在市里工作稳定后,又把她接在身边养着,在此之前,她一直被寄养在刘奶奶家。
刘奶奶,裴允乐对这个称呼太陌生,这小老太无儿无女,便时常照管一下别人的孩子,以此来获取微薄收入,裴允乐就是其中一员。
她现在满心满眼的只想回家,而不是去什么陌生人家里待着,她嘟囔了两声,擦掉鼻尖的密汗,行李箱往旁边一扔,心情差到恨不得绕着这棵榕树裸奔两圈,边跑边哭边吼。
榕树的另一头,聚集着几个大婶拿了小板凳坐着嗑瓜子,其中站着两三个没事干的男人,旁边有几个孩子在打闹玩耍。
“诶!小春,你哪来的零食!是不是又偷老娘的钱去买的?”戴着围裙的妇女叫住自家女儿,指着她的薯片。
小孩缩了缩脖子,“不是,这是陈姐姐给的。”
“哪个陈姐姐,叫这么亲。”一旁看热闹的男人凑过来。
“还能有谁,这镇子上就那么几家小卖部,除了上面几家老太开的之外,只有镇子最南边的那家了。”
“哦哟,你是说那个哑女啊。”剩下的妇女又抓了一把筐里的瓜子,往嘴里塞进去,在门牙上一磕,再这么大咧咧的吐在脚边。
“你跟人家说谢谢没有,小春。”女人拍了一下孩子肩头。
男人嫌弃地瞥向那包黄色薯片,“还说什么谢谢啊,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掺东西,别到时候吃出什么病来。”
“我也是说,上次我看见她还抓着刘大强的手,哪家好姑娘穿成那样。”
“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人家本事不小哦,一天天就穿个吊带,谁知道是不是勾引人啊。”
“你们男的说起来话来,嘴皮子比我们几个女的还碎。”一旁沉默的妇女咂咂嘴。
又是这种,裴允乐此刻的眉毛已经要拧成麻花了,她嫌恶地看向那几个碎嘴男,说的话和那些私信骚扰男一模一样。
——谁家好人染头发,还是粉的?
——你把视频发在这上面不就是给人看的吗。
——穿这么少,你想勾引哪个大款,我造谣你都算给你招揽生意了。
......
此刻,这些人的嘴脸重合。
裴允乐侧过脸,“穿个吊带就是勾引你了,那你现在袒胸露乳,露个大啤酒肚出来,你和性骚扰别人有什么区别?”
平稳冷淡的女音从树后传出来,这几个男的笑容瞬间僵住。
“你谁啊你!”
“我还想问你是什么东西,你和人家那女生很熟吗,你是她儿子啊你这么了解她。”裴允乐一脚蹬开行李箱,顶着几个男人的视线,从容地站起来。“还是说,这话你也会对你妈妈讲吗。”
裴允乐跟自家亲戚都敢开怼,更别说骂几个压根没什么关系的人,本就心情不好,这下倒是一口气凭着这件事都撒出来。
那几个人在镇上活了几十年,身旁的女性打扮得都朴素,倒是头一次看见粉毛亚比装,这人还这么高,一米七的个子要跟这些男的差不多了,而且她身上一堆的五颜六色的塑料手饰项链,脸上画着黑乎乎的浓妆看不清原生五官,耳边别着数个彩色夹子。
更何况这女生浑身透着不耐烦和低气压,下一秒好像会把拳头用力挥过来,男人看了一眼旁边倒在地上的行李箱。
不好惹,这女的嘴巴还挺利索。
几个男的嘴巴贱得一致,脑子在无声中也快速达成共识。
“你一个外来的多什么嘴?多管闲事。”
裴允乐上前一步,“我嘴巴长我身上,你有本事管它一个试试看啊。”她一说话,那嘴瓣一张一合,嘴下的钉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时而闪着光。
“你这辈子也就这么点出息了,得不到,嫉恨别人就用下流的话贬低,羞辱,满足到你狭小的自尊心很爽吧。”
小春母亲从后面旁边挤过来,拍了拍裴允乐的肩膀。“妹儿你别这么生气,大家都别吵了,你就当这些叔叔是老古板。”
“老古板?这词说出口都是贬义词了吧?”裴允乐冷哼一声,侧过肩头不准别人碰她。
“我们几个长辈懒得跟你这个小娃娃计较,从哪来的滚哪去,碍眼,一点礼貌素质都没有。”身后的男人满脸横肉,说起话来肉都在抖。
这么一说,反倒显得裴允乐抓着事情不放。
“说你大肚,你还得寸进尺,真装上大度了是不是!”裴允乐看准了这几个人不敢直接动手,决定要放飞自我,大不了直接动手,她准备踢完对面一脚就赶紧跑,等会再回来捡行李。
裴允乐正想着打后的逃跑路线,侧身往后面退了一步,却未曾想那脚跟只挪了半步就移不动了。
她低声咒骂一句,往后匆忙瞥了一眼,愣了下神。
旁边那些嚼舌根的人又拿起瓜子,女人们去管教自家孩子,剩下的男人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又继续挺着大肚腩往西边走去了,大概是要继续找下一个话题了。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女生,浅绿色的发带绑了个侧麻花辫,垂落肩头,汗水打湿额边碎发,锁骨将两条细肩带凸起,那细带就这么轻松吊起下方的烟青色薄裙,整个人逆着夕阳的光,蓬乱又生机勃勃的,连那绿色的发带都像新发的枝桠,明亮映在光中。
方才还喧闹的人此刻都作鸟兽散,树下又静悄悄的,只有路边偶尔传来车声。
裴允乐还没搞清楚原因,直到那女生把手机屏幕凑到自己眼前。
屏幕上的玻璃已经碎了不少,那些细痕像是从字体上蜿蜒生出来的——你是姓裴吗?
裴允乐眼里的怒火此刻转变成十足的警惕,居然还有人能认出自己,她没搭话,视线在对方脸上逡巡。
大抵是看裴允乐迟迟不说话,女生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又摆了摆手,挥动的指缝把光分割成几片,映在裴允乐黑色瞳孔中。
意思很明确——不能说话。
裴允乐又回头看了一眼榕树下的几个木凳,后知后觉她就是那些人嘴里的哑女。
“你要做什么?”也许是出于一点惺惺相惜,她说话的语气软了一些。
少女飞快打下回答:[接你]。她动作停顿了一瞬,又补上后面一句话:[你知道你要去谁家住吗?]
裴允乐蹲在地上抓了抓头发,“我不知道那家叫什么,只知道那个老太姓刘。”
她突然觉得这幅场景就像是自己刚从牢里放出来,还要对上信息才能被人认领接走。
“哎哎哎!”
这女生看起来瘦弱,臂力倒不小,一弯腰就把在路边睡着的行李箱给提了起来,裴允乐瞳孔地震,这箱包材质就是合金,本身就自带重量,里面又塞满了两个空间的衣服,重得让人戴痛苦面具。
“我自己来拉吧,谢谢、谢谢啊。”裴允乐扯着嘴角,连忙从女生手里夺回来拉杆。
两人并肩站着,裴允乐才发觉自己比对方高了半个头,她不免得半垂下眼去看那人,此刻不如方才逆光,暖光迎面照来,大概是傍晚余热未消,女生的脸上透出两抹色,像是青苹果上的红晕。
闷热膨胀的空气里,其中夹杂着一缕清新,裴允乐想到青木瓜的味道。
那宛如山路十八弯的导航此时涌上心头,裴允乐一把抓住女生的手腕,“我们俩是要走着去吗?”
女生摇摇头,手指指向不远处,裴允乐随着那圆润的指尖看过去,那里停着一辆白色小车,看起来有些灰扑扑的。
郁闷一天的人此刻终于是轻松了不少,仿佛今日的苦难就要结束了。没想到这女生还挺有钱。
两人越过马路,直直朝着车走去,裴允乐虽有个大箱子当累赘,但内心总得是雀跃一些的,走得稍快,她走到后备箱,手才刚碰到车,便看见从主驾驶位下来个人,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看。
懵然间,身后传来启动的轰隆隆声,裴允乐下意识往后看去,看见女生长腿一跨,已经坐上轿车......后的三轮车。
那红色小三轮倒是很干净,车身甚至还反着光。
“啊,啊?”裴允乐才松了一时的眉头又拧了起来,眉心竖出凹陷,目光呆滞。
见她迟迟不动,还以为是行李箱太重搬不上去,女生利落地跳下车,半佝着背,握着行李箱把手,双臂一提,在空中划出一个曲线,“哐当”一声。那大东西就这么顺利的放在内角去。
裴允乐吞了一下口水,喉间滚动。
“那什么,你叫什么名啊?”
女生回过头来,一双眼清凌凌的,像是水缸底的黑石子。这次她没有现场打字,而是打开了备忘录,里面赫然显着三个孤零零的字——陈青棠。
哑女,小卖部老板,陈青棠。
断断续续的信息在裴允乐的脑子里连成了一串儿,她看着那行李箱,又在这串信息里补了一个:惊人臂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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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