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已经一连下了十几日的雨,小秦淮河涨了大水,堪没过沿岸巨石,江上烟波飘渺,天地也是阴濛濛一片,木桨拍打在波面,发出声声沉重的叹息,向四面八方荡漾开来。团团雾气浮在空中,浥着尘埃颗粒直窜进人的肺里,搅得心绪不平。
窦府宅邸,两行褐衣下人一致弓腰低头,压着脚步,默默匆匆走在青石板路上。石板光洁平整,发湿,经年雨打日晒后愈发呈现透亮光泽,微微闪烁着。
“呃呀——”一个瘦高个滑了一下,没忍住叫出声,惊飞了落地暂歇的鸟雀。他立刻被为首的狠狠瞪了一眼,低声咬牙啐道:“安静点,你不想活了?”
瘦高个即刻束住了嗓子,屏住声息。
窦府回廊曲折漫长,四周园林精致美观,花木竹石,相间成文。有歇楼小山,引山间泉流而下,潺潺淙淙。
可此刻没人有心思抬头观赏。
自打五月十四那日,后山守墓人发现窦老爷原配齐氏的墓棺被盗,急忙报信到燕京,这府里就再也没了太平日子。
先是五月十六,窦老爷携家匆匆赶回,勃然大怒捶楚了几个守墓人。长凳之上,血肉模糊,惨叫哀嚎声漫彻了整个园子。他们这些围观的下人无不噤若寒蝉,心有戚戚。
后来墓棺被找回来了,老爷着素缟整日介扶棺而哭,憔悴消瘦。又有两个不长眼的暗地里议论,若是小姐在,兴许能劝慰一二,何至于为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这般。
另一个揣测,你不知道,小姐嫁到京城世家贵族去了,如今是官太太高门媳,怎生轻易回得来?
或许正是这混账话戳中了窦宗伤心事,他目眦欲裂,光脚提一钢棍追杀这二小厮几百丈远,幸得被闻讯赶来的齐夫人堪堪拦住,不至于闹出人命。
想到这,瘦高个打了个寒噤。
即将迈入主堂,他夹起屁股提起心神,行动愈发小心起来。
—
正堂内,窦宗和齐敷一左一右端坐上首。
下人们提着食盒进去时,两人正在说话。
窦宗:“你安排在琼儿身边的那个大丫头,到底顶不顶用?不是说了让她一到卫家,要将小姐每日吃穿住行玩睡一一写信详细禀报,这都一个月了,怎么一封信也没收着?”
他话里蕴含怒意,一片焦急之心。
齐敷挽袖为他斟茶,声音纤柔沉静,“老爷且宽心。许是中间有什么事耽搁着了。”
“您知道,撷月虽然是我的陪嫁,可原先十天有七天都是在琼琼身边伺候,万事没有不尽心的。”
“哼,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恼归恼,窦宗到底没再斥责。在下人面前,他总归是要给齐敷几分面子。
见二人沉默,为首的管事旋即端起笑脸,上前一步,“老爷,午膳已经备好了,可要现在移步偏厅?”
窦宗起身,望向扶额不动的齐敷,她勉强笑了笑,“老爷先去吧,我身子不爽,先回藉秋院了。”
窦宗闻言便走了,身后下人齐齐跟上。
四周归于寂静一片,室内萦绕着沉沉龙涎香,熏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齐敷缓缓起身往外走,采星遂上前一步扶住齐敷胳膊,温声:“夫人可是忧心小姐?”
齐敷没说话,一直走到藉秋院,她在美人榻上坐下,目光落在朦胧一片的窗外,喉咙一涩。
“我怎能不担心?”
一片幽情,纷乱愁肠。
都说后娘难当,扬州城内也惯有闲言碎语,只是齐敷向来清高素洁,浑不在意,只把窦绿琼当作自己亲生女儿一般。除了在窦宗的拳拳爱女之心面前,她插不上话。
眼见又要下雨了,室内昏暗,采星走过去关上纱窗,又取了灯盏点上烛火。
焰焰火光照亮书案角落,齐敷回忆道:“先前媒婆说,年纪大的男子会疼人,其实并不尽然。”
“我是过来人,又为人继室,经历了许多。真怕她重蹈我覆辙。”
采星心疼地看着夫人,她是齐氏家生子,自小伺候齐敷,又陪她远嫁至扬州,期间十余年凄风苦雨,泼墨难说。
“夫人放心吧,小姐虽然年纪小,但是正直心肠,向来敢讲敢说,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她边为齐敷研磨,边道:“再说,那日在喜宴上您也看到了,卫二公子一表人才,端方守礼,看着很是正派,怎么也不会欺负了小姐去。”
齐敷没有说话,只是执笔蘸墨,在信笺上书写。
择选夫君,一看家世才貌,二看品行性格。未出闺阁之前,齐敷也是这样天真作想。所以后来哪怕被母亲逼着嫁给自己同胞姐姐的夫君,她也怀揣着一丝期待。
十年后才知,婚姻其复杂程度,远非她所能预料。
灯火影绰,雨点嘀嗒,檐前树叶几落。
“写完之后,帮我将这封书信寄出去吧。”
—
夜深,群动皆息。
窦绿琼一步高,一步低,路过卫玠的书房时,见四下无人把手,里头还亮着灯,原本正准备回房睡觉的她突然起了心思,一路攀着柱子,立于窗下偷看。
隔着窗棂纸,里头的人看不真切,但是隐约可见高高书架。
窦绿琼觉得没意思,正欲走,突然听见里面依稀的说话声,她弯腰仔细把话来听,却转念一想,此非君子所为。
但她不是君子,是小豆子。
于是放下心来,将脑袋贴在窗户上竖耳潜听。
却说里头,卫玠方才正看着书,忽然见窗外一道影子鬼鬼祟祟,映照出女孩子头上的双螺发髻,活像一只呆呆怯怯的小兔子。他起了戏弄她的心思,于是问身旁侍立的丹湖,
“叫你给娘子准备的顺朱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啊?”丹湖心里正想着事,忽然被叫到,懵了懵,什么顺朱儿?
他顺着卫玠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道巨大的影子被油灯映在窗纸上,窸窸窣窣,动来动去。
......丹湖反应过来。
“噢,您说顺朱儿,奴准备了十张,待会就准备纸笔给娘子送过去。”
什么?
窦绿琼花容失色,十张,她得写到何年何月?夫君怎么这般狠心。
她心里砰砰打起了退堂鼓,将撷月下午的话抛诸脑后,读书也忒辛苦,她不要读书,得赶紧回去睡觉是也。
扶着墙壁,窦绿琼转身欲窜,身前却忽地落下了一片阴影,鼻息间传来清冽的冷香。
她缓缓抬眼,看见了熟悉的墨蓝色衣袍,心中一吓,随即谄着脸笑道:“夫君,嘿嘿,你怎么在这?”
卫玠看着她立起的单脚,不见绣鞋,只着月白罗袜,拧紧了眉,方才戏耍她的好心情也烟消云散,厉声道:
“大夫叫你卧床静养,你却整日在外游荡,腿还想不想好了?”
说罢,他打横抱起窦绿琼,脸色很不美地径直朝厢房走去。丹湖摸摸鼻子,跟在身后。
—
回到内室,窦绿琼接过撷月手里的汤药喝个干净,正想多讨几个蜜饯吃,又见卫玠仍绷着一张脸,便不敢说话了,嘴里苦涩涩,心里仍记挂着顺朱儿的事情。
“夫君。”她扯扯卫玠的袖口,声音浸了蜜一样,“你别生气了,下午大夫才来看过,说我腿脚好得快,多走走不妨事。”
她又补充道:“而且也不疼了。”
卫玠斜她一眼,见她可怜兮兮,到底不忍责备,只是冷硬地说:“腿没好之前,身边定要有人跟着,不许随意乱走,要是摔着碰着,或者掉进河里,我可不管你。”
窦绿琼连声保证。
夫君不恼,她又壮起胆子,“那如果身边有人跟着,我能出府去玩吗?”
卫玠皱眉:“你就不能消停些?”
上午还叫她读书来着,下午便一门心思只想着玩。哼,有没有把他这个夫君放在眼里。
“能的能的。”窦绿琼说,又卖可怜道:“我嫁进来一个多月,除了去寺庙那一趟,都没有好生出府玩过。天天呆在这,闷也要闷死了。而且前几日还伤了脚,连踢毽子、放风筝都不能了。呜呜,琼琼好惨。”
她不提便罢,一提卫玠顿起怜惜之情,想到那日禅光寺自己那般凶斥她,而她摔伤亦有自己母亲的手笔。
到底他对不住她。
卫玠柔了柔心肠,忽然想起什么,于是妥协,“好吧,明日我带你出府。但是务必跟紧我,凡事都得听我的。”
窦绿琼欢恰不胜,连连点头,雀跃掩都掩饰不住,只见她突然撑上案几,伸长脖子,“啵”地在卫玠脸上亲了一口,眉眼弯弯。
卫玠错愕。
感受到脸上微微湿濡,似乎还泛着甜甜香气,像夏天灿烂的海石榴,瑶池夭夭的千瓣碧桃,叫人口干舌燥。
“你——”卫玠站起,对着偏头痴笑的妻子,不知如何是好,语凝半晌,最后悻悻道:“口水沾我脸上!”
窦绿琼想不到夫君如此嫌弃,顿时缩了缩脑袋,眼眶泛红。
“不让亲就不让亲嘛,你凶什么?”
门外把守的丹湖笑出了声,胸腔抖个不停。
这可让卫玠找到一个出气筒,只见他大步走到丹湖跟前,狠狠在他脑门上敲个暴栗,喝斥,“你笑什么?”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丹湖低下头颅,作封唇状。少顷,等卫玠离开了,他缓缓走到窦绿琼跟前,从背后提出一袋糕点。
“娘子,您别难过,吃些宵夜吧。”说着,丹湖将油纸剥开,露出内里金黄的松子百合酥,以梅子猪肉、松子做成,状若初绽百合,因此而得名。
油纸上印着铺子的名字——蟾记。
是碧山昨天交到他手上的,说公子特意买回来给娘子吃。丹湖心思剔透,一猜便知是自家公子赔罪用的,于是心里思忖着什么时候交到窦绿琼手上。
这不,让他寻着机会了。
窦绿琼以食堵气,愤愤地咬在糕点上,好像咬的是卫玠的脸皮一般。
哼,坏夫君。
对比之下,她看向丹湖,更是十分感动,“丹湖,没想到你还记着我爱吃糕点。”比昨日喂她吃饭,却抱怨她贪食如饕的卫玠不知贴心多少。
丹湖笑了笑,“娘子,这不是我买的。”
“那是谁买的?”
“前几日公子回府,路过百济街,见新开了家糕点铺子,特地买回来给您的。”
窦绿琼愣了一瞬,随即问道:“那他为什么不亲自给我?”
难道是怕她一个激动起来又亲他?哼,她什么好吃的没尝过。以后想让自己亲他,再是不能了!
松子百合酥做法源自网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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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凄风苦雨拨雨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