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寻 第3章 旧游无处不堪寻

“妈，你先上去看姥姥，东西我慢慢拿上去。”车子稳稳停在翡翠园，时哲抬眸望了眼那陌生的楼栋，转头看向身旁神色焦急的母亲。他自是明白时妈对姥姥的牵挂，此刻归心似箭。

“好，儿子你辛苦点，多跑一趟。”时妈拎起行李包，脚下步伐急促，“噔噔噔”地朝着楼道奔去 ，背影里满是急切。

姥姥家在二楼。时妈敲门，没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表姐沈秋芸的脸。

“姑妈！”沈秋芸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赶忙接过时妈手中的行李包，而后扭头冲厨房大声喊，“妈，姑妈来了。”

“啊，到通城怎么不打个电话，让我们来接一下。”舅妈吴新玉听到喊声，匆匆从厨房小跑出来，双手在围裙上匆忙擦拭着。她快步上前接过沈秋芸手中的行李包， “小哲呢？”

“新玉啊，坐出租不费事，你们照顾妈也辛苦，何必多烦神?小哲在楼下拿行李呢，我先去看看妈。”时妈一刻都等不及，话语刚落，便朝着姥姥的房间走去。

“秋芸，你下去帮帮小哲。”舅妈简单交代了一句，便赶忙追上时妈。

“小哲！”时哲正费力地从出租车上搬下大包小包的行李，沈秋芸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秋芸姐！”时哲笑着回应。虽说舅舅比妈妈小两岁，可舅舅没怎么上学早早就结婚生女，而时妈晚婚晚育，以至于沈秋芸比他整整大了七岁。虽说平日里见面次数不多，但血缘的纽带让他们之间毫无陌生之感。

现在，姥姥虽然出院了，但身体状况依然很差，大半身不遂，几乎不能动弹。时妈看着病床上虚弱的母亲，泪水夺眶而出。

晚上，舅妈和秋芸便把照顾姥姥的任务交给了时妈。时妈当然没有半句怨言，日夜守在姥姥身边，悉心照料。时哲也能帮帮忙，拿个东西啥的。

时哲不知道，在他下出租车的时候，四楼窗口趴着一个小孩。小孩静静看着他，木木的眼珠微动。当看到楼下的大姐姐下楼与时哲说话，小孩又恹恹地看起了天上的云。

小孩名叫宋星野。他出生时，母亲顾思艳原本想把他交给奶奶照顾。那个几乎没走出过山村的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仗着自己儿子学历高，想要做旧时代老封君处处指点媳妇。顾思艳可不是好惹的，婆媳俩没少起争执。在顾思艳还在月子里的时候，老太太一气之下就回了老家，不再管这事儿。而顾思艳的母亲，正忙着给弟弟顾思华陪读，根本抽不开身。

那时顾思艳刚开始创业，生意忙得不可开交，资金也紧张。无奈之下，她只好在小区里找了个孤寡的邻居婆婆，给了点钱，让婆婆每天固定来家里四次，给孩子喂奶、换尿不湿，只要保证孩子不饿着就行。

每天出门前，顾思艳就用一根不长的绳子把宋星野绑在沙发腿上，任由他在客厅的地毯上爬来爬去。宋星野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无人理会。好在宋星野命大，才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

到了幼儿时期，依旧是这位邻居婆婆照顾他。顾思艳抠门，一个月才给两百块钱的照看费。婆婆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喜欢搬张板凳，带着小星野坐在小区楼下车库门口，一边叠着给往生者用的纸元宝，一边和邻居们聊天，根本不管小星野在一旁如何玩耍。

小星野经常这儿磕破一块皮，那儿碰出一鼻血。邻居们私下都对顾思艳的做法指指点点，骂她心狠，说这孩子和没人管的孤儿没什么两样。

等宋星野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邻居婆婆生病去世了。恰好这时，宋圣达开始发财了，于是顾思艳就把宋星野丢给了幼儿园老师，每个月给两千块照顾费。老师见这钱比自己工资还多，便答应了。

可老师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总是和宋星野争风吃醋，变着法儿欺负他。宋星野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老师也只是假装生气，随便训斥自己孩子两句。宋星野申诉，可换来的只有老师和她丈夫冷漠的眼神和不耐的表情。

渐渐地，宋星野幼小的心里明白了，没有人会在意他，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无数个夜晚，泪水浸湿了枕头，他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满心期盼着妈妈能来接他。因为有时候，一个月里顾思艳也会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带他去街上吃顿肯德基。

宋星野记忆里最快乐的一天，是宋圣达和顾思艳一起带他去新开的欢乐谷玩。那天，一起玩的还有一家，那对夫妻带着一个小女孩。顾思艳满脸笑意，一个劲儿讨好小女孩，说女孩子贴心，是小棉袄，还让宋星野作为男孩子要保护小女孩，陪着她玩。小女孩有些傲娇，不停地指挥宋星野跑来跑去。

大太阳下，宋星野跑得汗流浃背，小脸被晒得通红。他看着小女孩在阴凉处喝水，自己的嘴巴干得都起皮了，可父母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店员看不下去，给了他一杯纯净水。

即便如此，对宋星野来说，依旧很快乐。他坐了过山车，玩了蹦床，和爸妈还有玩偶合了影，还吃到了超大的棉花糖。那一天，宋星野的心都快飞起来了，他真的很容易满足，一点点好就能让他开心好久。可谁能想到，也就是这一天，他无意解锁了一个秘密，埋下了一个无法挥去的阴影。

从游乐园回到家，宋星野以为爸妈会多陪陪他。晚上，他假装睡着，躺在隔壁床上，心里既开心又害怕，开心爸妈在家，又害怕自己要是在他们面前晃悠，他们会不耐烦地离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宋圣达顾思艳的争吵。

“宋圣达，我待你不薄吧！在你初恋情人面前足够给你面子了吧！”顾思艳双手抱在胸前，声音不自觉拔高，“你今天的眼睛都黏在她身上，连我们的孩子都要比她孩子低一头。”

“哼，我们的孩子！顾思艳，别揣着明白当糊涂。当初你怀孕就匆匆嫁给我，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告诉你，我这无精症可不是后来生病落下的。大学里她是我的女朋友，可惜她父母太可恶了，仗着有权有势竟然要求我做全身体检，没有隐疾才允许和她女儿交往，结果检查出我天生无精症。”宋圣达的脸因暴怒而微微狰狞着，“所以宋思野是哪个老头的？你心里最清楚。呵呵，不重要。要不是我需要一个孩子撑门面，我能娶你？”

这话像一把利刃，直直刺进顾思艳的心里。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微微颤抖，慌乱地反驳道：“宋圣达，你别血口喷人！就凭一次基因检测，你就能断定星野不是你的孩子？那检测结果就一定准确无误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哼，还用等到今天。那小杂种一生下来，我就拿胎发去基因检验了，结果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他跟我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似乎多年来的怨恨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当时不说？为什么要和我结婚？”顾思艳稳了稳心绪，刻薄地讽刺道，“你这混蛋，真阴险。亏我觉得愧对你，这些年对你百依百顺。我看不仅仅是需要孩子给你掩盖身体缺陷吧！你攀权附势的嘴脸在同学圈里早被识破了，找不到梧桐树了。跟我结婚，不过是需要我的钱我的色我的人脉。”

这些年顾思艳一直心虚恐慌着，光看着宋星野心里就膈应，所以她下意识避开宋星野的成长和生活。她也一直疯狂想要二胎，只是宋圣达长期陪领导客户过度喝酒，又常常熬夜导致生了个甲状腺肿瘤，虽说开刀放疗治愈了，但被大夫宣布得了梗阻性无精症。

其实顾思艳早就有所察觉这个秘密可能被发现了，今天戳破了表面的泡泡，总算破罐破摔，反而不再提心吊胆了。

宋圣达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眼神依旧冷漠。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别这样，思艳。我承认，我有我的目的，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虽然我不喜欢那个孩子，但我也不可能再有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他还是得顶着我宋圣达儿子的名号。今天在初恋面前，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我就是要让她看看，我宋圣达过得不比她差，我有儿子，有事业。”他试图用一种温和的语气来安抚顾思艳，但言语中却透着自私和虚伪。

“那你们以后少单独见面。”顾思艳底气不足地说。

“就算我有心，没见她老公也不是吃素的嘛。”宋圣达搂她入怀，眼角闪过一丝精光，轻言巧语地安抚道：“我们还不够成功，生意上需要建立更多的人脉。她是富家千金，她老公是市组织部年轻有为的干部。我们不得把关系充分利用起来？思艳，你一直都是聪明的。”

顾思艳微微挣扎了一下，但还是默许了宋圣达的拥抱。

宋圣达半呢喃半感叹地说，“思艳，我爱你无关孩子，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吗？”

是啊，精于算计，直达目标，没有道德感的束缚，这么相似的两个人怎能不算相爱呢？这么坦诚的话确实打动了顾思艳。

老房子不隔音，这些对话清晰地传到星野的耳朵里，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原来他不是宋圣达的亲生儿子，怪不得，怪不得他得不到别的孩子一样的父母关爱，怪不得他们平时不管他。

顾思艳他们以为孩子小，在隔壁睡觉，即使听了也理解不了大人的话，便没什么顾忌。殊不知，宋星野从小处在渴望、担忧、恐惧的各种情绪刺激中，很早就启智了。

宋星野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痛苦的过往。小时候，顾思艳总是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用绳子绑在沙发腿上，任由他哭闹。他饿了、渴了，也没人理会。后来，顾思艳找了个邻居婆婆照顾他，但婆婆对他也是不管不问，他经常磕得浑身是伤。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的孩子总是欺负他，老师也只是敷衍地管一管。他无数次在夜里偷偷哭泣，渴望着父母的关爱，可得到的只有无尽的冷漠。

他蜷缩在被窝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孤独、无助。他的世界被他们的这番对话彻底摧毁，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