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寻 第13章 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前几天，时哲舅舅开电瓶车时撞上汽车，胯骨摔成了粉碎性骨折。男护工粗手粗脚，舅舅因病痛脾气暴躁，骂走了好几个。舅妈和表姐力气小，连给舅舅翻身都费劲，实在没辙，舅妈打电话给时哲妈妈，在电话里急得直哭。

时哲妈妈一听，心急如焚，当下就买了飞机票往通城赶。时哲在魔都念书，暑假正好没回家，得知消息后，直接赶到舅舅这边帮忙。到底是个二十一岁的大二小伙子，有的是力气。他抱舅舅去上厕所，帮舅舅翻身，可算让舅妈轻松了不少。

第二天晚上，时哲妈妈终于赶到了。她是家里的长姐，从小就疼爱这个弟弟。只是远嫁之后，很多家里的事她都有心无力。这会儿，她正在病房里，满眼心疼地对着弟弟嘘寒问暖。有她和舅妈在，时哲便想着下楼去透透气。

夏风徐徐，带着丝丝缕缕的温热，耳边蝉鸣声此起彼伏。时哲慢悠悠地走到医院楼下的小花坛旁，暗夜里，神秘的紫色鸢尾吐着芬芳。

“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打破了这份宁静。时哲循声望去，只见昨晚注意到的那个少年，正一脸色苍白地坐在凉亭木椅上，眼神空洞地发呆。

“嘿，你怎么了？”时哲从一棵高大繁茂的芭蕉树后走了出来，关切地问。

那少年听到声音，迅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时哲的那一刻，呼吸瞬间一滞，眼睛瞪大，目光就那样直直地落在时哲脸上。过去的画面一帧帧挣脱岁月奔涌而来，曾经那个温柔明媚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文雅清俊的青年，在他的眼中逐渐重叠。

“时哲？”宋星野的眼眸中，情绪翻涌。

“嗯，你是？”时哲愣住。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熟悉又陌生。

眼前的少年嘴角微微发抖，黑眸湿润委屈。

时哲心里一颤，脑海中闪过多年前那个孩子——通城自己认识的这么大的少年，是小朋友宋星野？

“星野？”时哲试探着，小声唤道。

宋星野仿佛听到自己心底深处埋藏的等待，“哔啵”一声轻微作响，遮天蔽日的思念解封。

“时哲哥哥！”声音压抑着委屈和难过。

“你哪里不舒服？”时哲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那些因为分别而产生的陌生感，此刻全然顾不上了 。

宋星野“咳咳”几声，没有回话。

“你过来住院，还是挂水？”时哲追问。

“我妈住院，癌症晚期，快死了。”宋星野眼珠子颤了一下，泪珠簌簌落了下来。任何别人面前不想流露的软弱，在这个八年未见的人面前，毫无保留地脱口而出。

时哲愣了愣，看着双肩微微抖动的星野，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胳膊，拥住了黑暗中的少年。压抑的哭声在耳边响起，泪水很快就湿透了时哲肩头轻薄的布料。

青年温柔如水，“星野，生老病死，人生常态。”

“咳——咳——咳咳——”宋星野手指微弓，轻轻揪住时哲腰间的T恤。

“咳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昨天淋雨着凉了。”时哲担忧地问。

“老毛病，没事。”变声期的少年嗓音低沉沙哑得厉害。

“小小年纪，怎么能这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跟我来。”时哲拉起宋星野的胳膊，就往急诊内科走去。急诊室里是个年轻的医生，他给宋星野量了体温，又仔细听了听胸音，随后开了些消炎药和贝莱。

医院饮水机旁的一次性水杯早就没了，时哲便拉着宋星野往外走。宋星野早就丧失了思考，晕晕乎乎任由时哲牵着。

“吱呀！”推开十二楼一间病房门，病房里的人不约而同齐刷刷看向他们。

“妈，还记得吗？这是小时候住在外婆楼上的小星野。”时哲欢快介绍道。

“哦，星野啊，长这么大了！这孩子长得可真俊。”时哲妈妈又惊又喜，赶忙走过来，笑着上下打量宋星野。

“阿姨好！”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宋星野有一丝羞涩不自然，但仍不忘鞠躬礼貌问候。

“这是我舅，”时哲接着介绍，“这是我舅妈。”

“舅舅好，舅妈好！”宋星野乖巧招呼。

“这孩子，又好看又懂礼貌！”时哲舅妈忍不住夸赞道。

舅舅也点了点头，刚做完手术，知道还能恢复行走功能，他的情绪稳定多了。

时哲拿出自己的保温杯，仔细洗了洗，接了一杯热水， “等水凉点儿，把药吃了再走。”他端着杯子，带着星野走到了病房外。

“你妈妈在哪个病房？”时哲轻轻问道。

“三楼。”宋星野低沉地说。

“我能去看看吗？”时哲小心翼翼地问，暗夜里的眸子真诚闪亮。

宋星野呆呆地看向时哲，他的脸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忽明忽暗。那一刻一切仿佛放缓下来。

在这个静谧而长久的对视中，时间漫长得似乎走过了许多光年。良久，他回应道：“嗯。”

“先把药吃了。”时哲看着星野把药吃完，把保温杯放回病房。然后带着星野到医院楼下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精心挑选了一篮鲜花。

三楼是重病患者的房间，连过道都充斥着压抑的气息，每走一步都仿佛能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吊瓶滴答作响，仿佛是死亡的倒计时。有的病房传来歇斯底里的惨叫，有的病房则静寂无声，病人一动不动地躺着。

顾思艳就一动不动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吊水袋里滴着的是镇静剂，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蹙着，似乎在梦中也在承受着痛苦。

时哲把花篮轻轻放到窗台上，端详了病人一会儿，然后搂着情绪低落的宋星野走出病房。

“星野长这么大了，初二了吧！”时哲怜惜地揉揉他的头发。他身高一米八三，宋星野个头快到他下巴了，估计快一米七了。

“嗯！”宋星野闷声应了一句。

“吃晚饭了吗？”时哲看着他那瘦弱的身形，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宋星野停下脚步看着他，诚实地答道：“没有。”

十五分钟后，宋星野望着路边那辆破旧小推车，旁边摆着两三张塑料小桌 。摊前零零散散坐着些夜归的底层打工人，昏黄灯光将他们疲惫的身影拉得老长。

时哲点了两碗小馄饨，特意叮嘱老板：“麻烦一碗多放些香菜 。”随后，他熟稔地帮星野掰开一次性筷子， “快尝尝，我昨天偶然发现的这家，馄饨都是老板亲手包的，味道鲜得很。”

宋星野夹起一个馄饨，大大咬下一口，又一口，“咳——好吃！”他埋下头，掩盖了眼眶里泛起的泪光，原来时哲还记得他喜欢香菜。

依着昏黄的灯光，静静吃一碗馄饨，不再从车水马龙的岁月深处，梦一出故人重逢。山水已相逢。

吃完馄饨，时哲瞧了瞧愈发寂静的街道， “太晚了，你快回家休息吧。”

宋星野抬眸，漆黑的眼眸像是藏着无尽的墨色，凝望着时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时哲哥哥，加个微信吧 。”

“哦，对！瞧我这记性。”时哲一拍脑门，赶忙掏出手机，“来，扫我。”

两人顺利加上微信，又互相存了手机号。

“咳，咳咳，咳——”宋星野深深看了时哲一眼，拎起一旁的药袋，转身默默离去。

望着黑夜中孤独远去的单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从时哲心里漫溢到喉咙处，堵得让他发不出声来。

今晚，时哲妈妈和舅妈在医院陪夜，时哲便在附近开了间宾馆房间。洗去一天的疲惫，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松软的床上，可那孤单的背影却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犹豫片刻，他拿起手机，发了条微信：“星野，睡了吗？”

此时的宋星野，正抱着手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听到“嘟嘟”的震动声，他瞬间打开微信，看到是时哲发来的消息，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手指飞速敲击屏幕：“没睡！”

“咳嗽要早点睡啊！”时哲敲下这些字，他知道在生死面前，再多的话都是苍白。

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许久，消息才跳出来：“嗯！时哲哥哥晚安 。”

看着这条消息，从前那个乖巧可爱的小朋友从时哲记忆里跑出来，渐渐清晰。以前这孩子的父母工作忙，经常是一个人住的。现在什么情况？他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来，心里想着，明天一定要好好问问星野 。想着想着，时哲在这些思绪中渐渐进入了梦乡。而另一边，宋星野却睁着眼，直直盯着天花板，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