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卓,你可叫我好找,原来躲这儿黏着伯淮哥。”一副公鸭嗓,打破两处气氛。
任小卓闻声瑟缩了一下,被任伯淮移步挡住,“任鹏,你作甚又欺负小卓?”
“我欺负他?他把我的功课写得乱七八糟,害我被我爹骂了一个钟!”这唤作“任鹏”的小子气不过伸手去拽任小卓。
任伯淮打掉他的手,“你的功课凭什么让小卓替你?”
任鹏捂着手脸色几变,但碍于任伯淮在府里的地位不好发作,“他摔裂了我的玉,一辈子也赔不起,只好替我做点事。”
“多少钱,我替他赔。”
“哥,我自己攒钱......”任小卓拉了拉任伯淮的袖子。
任鹏对任小卓拉拉扯扯的小动作翻了个白眼,“伯淮哥,你未免也太偏心,他一个庶子,还是丫鬟所出,你也不嫌脏。”
任伯淮冷声道:“他是庶子,你爹不是?”
任鹏暴怒:“任伯淮你——”
“任鹏,过来给你小叔请安。”
任鹏听到这声音险些跪了,颤颤回头一看,立马撒丫子开跑,被拎着衣领提起来,对上任枫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笑眼。
任伯淮和任小卓两兄弟乖乖叫小叔,任鹏也抖着嗓子叫了一声,“小......小叔。”
任枫低头看着他两颗因过于亲密而显得十分睿智的瞳孔,懒懒地应了一声:“见着你小叔跑什么呢?”
“没没,我尿......尿急。”
“憋着,先见过你婶嗯......”任枫好险咬住了,正绞尽脑汁想着措辞,云闲过来将人放下了。
任鹏先闻到一阵香,再看到一张芙蓉脸,正呆滞着,脖颈上的束缚没了,人轻飘飘地踩着了地。
任枫:“道歉,上回你当街纵马差点撞着我师兄。”
任鹏很是迷茫,他可不记得有见过这等美人。
云闲这下也记起他了,替他将被任枫攥皱的领口展平,“无妨,我也没伤着,不过往后莫要再如此莽撞,撞着别人可就不好了。”
任鹏满心都是云闲那一抹浅笑,什么也没听进去,晕乎乎地点头。
任枫嗤笑着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往后不许顽劣生事,不准再欺负人,听到没。”
任鹏一个激灵回神,暗暗腹诽:我顽劣?和您老人家小时候一比我简直乖巧得像个小闺女。
不过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这话说出口,面上一个讪笑捂着肩跑了。
“还有你——”
任小卓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小叔叔又怎么了,习惯性往任伯淮身后躲。
“以后不准乱扔垃圾,看在伯淮的份上今儿我不追究你,记着点你哥的好。”
任小卓懵懂点头,从任伯淮身后探出头,怯怯瞟了眼含笑的云闲,脸一下子红了个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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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尽更阑,一片寂静之中,微弱的一声“吱哟”擦过耳膜,树影中缓缓浮现两点寒星,无声注视着底下鬼鬼祟祟的人影。
云闲一路蹿房越脊出了任府,没有惊动任何一名任府家将,心想明儿得同任枫说说,增强一下安保。
压根没往自己如今的实力上想。
卞锦钊一路尾随,看他轻巧地穿梭于夜色中,心里颇有些老父亲般的欣慰。
穿过西坊门,走入西街,拐进南街,熟悉的感觉猛地蹿上脊背,他忽然顿住,脚下像生了根再进不得半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挺秀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前头云闲对此一无所知,又走过一条街,终于来到一座贴了封条的宅第前。
寡淡的月色下,隐约可见门口两排石像,皆反剪双手,赤身长跪。
第一排两尊格外逼真,一尊面容狰狞,见之可憎的男人像;一尊袒胸露乳,痛哭流涕的妇人像。
石像额上依稀刻着字,但隐在层层脏污下,看不清楚,靠近还有恶臭袭来。
云闲乍一看见这两尊石像便皱了皱眉,还没等反应过来,忽闻身后脚步声。
他身形一闪,隐入檐下。
拖沓的脚步,浓烈的酒臭,令云闲即刻明白这是一名深夜晚归的醉汉,而他此行不欲惊动旁人,只耐心等待醉汉走过。
谁知这脚步声忽然停了,随之而来的是棉麻摩挲的窸窣动静,而后一阵稀稀拉拉的水声,骚味弥漫。
云闲探头一瞧,这醉汉竟脱了裤子对着那妇人像撒尿,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些下流话。
电光火石间,种种迹象在脑中串联成线,云闲大怒,飞起一脚将醉汉踹了出去。
醉汉倒在对街没了动静,大抵是昏了过去。
云闲看着这些丑态丛生的石像,目眦欲裂,忍无可忍一掌挥出,石像顷刻碎成齑粉。
站在一地狼藉前,熊熊怒火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气得浑身发抖,简直不敢想象卞锦钊看到这一切该会如何锥心。
一时又想卞锦钊怎会不知道?他那样聪明,什么都晓得。
为何不毁掉这些恶意满满的石像?
云闲似有所感地回头,发现卞锦钊静立于身后,长长的影子一路延伸到自己身上,不知站了多久。
披着月色而来的卞锦钊浑身寒意逼人,让云闲稍稍冷静下来。
他用力闭了闭眼,“抱歉,或许你有你的考虑,是我冲动了,一切后果我担着。”
卞锦钊确实思虑太重,甚至于任府到卞王府不过三条街的距离一直都不敢回来看一眼。
他还没有绝对的把握为亲人报仇,愧疚整夜整夜地割着他的心,千疮百孔的心被一些更为疯魔的东西盘踞,他只有在看着云闲的时候才会平静一些。
今夜他照常到云闲院里看看,不料发现他独自离府。一路跟到这,纵容他做这一切,有种说不出的痛快,连同心上的枷锁都轻了些。
“我父王......文韬武略,助先帝一匡天下,立下汗马之功,被封为异姓王。
先帝驾崩后,他遵从先帝遗嘱,扶持先太子继位,遭郑乾记恨。
郑乾篡位后,第一时间对太子党进行清扫,血流成河。”
这些字眼埋藏在心底生了锈,他说得十分艰涩,云闲一开始都没听清,听清后才发现字字带血。
“实际上我父王并非太子党羽,他一生光明磊落,无意于结党营私,本打算在太子继任后解甲归田。
我母妃......”
卞锦钊喉咙发紧,将上涌的血用力咽下去,“淑质英才,听闻我父王噩耗,带着十八名女眷自刎于家中。”
他缓缓转动猩红的眼珠,盯着地面上的粉末,“这些丑恶的东西,不过是郑乾狗贼的自画像,是他的坟头土。”
王府里头除了构造布局还能依稀看出从前的鼎盛,能搬的都搬空了,甚至连门窗都撬了个干净,其余的都破败不堪,落了厚厚一层灰,任凭云闲再怎么努力也看不出半点卞锦钊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卞锦钊最后一把火烧了整个王府,火光遮天,似有空灵泣音呼啸盘旋而上,被困在府中不得转世轮回的英灵从此得以解脱。
云闲被热浪裹挟,浑身气血翻涌,心燥如鼓,他看见卞锦钊仰着头,在火光中扭曲变幻。
他听见卞锦钊的神魂在哭泣——
卞锦钊还被困着,直至复仇,他都不得片刻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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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肆。
一人提着菜刀从外头快跑进来,一屁股坐在掌柜旁边,猛灌一杯茶。
“唉唉把刀放下,我的客人都被你吓跑啦。”
“哐啷”一声,刀扔在桌上,刀刃还挂着肉沫。
这屠夫问:“你听说了吗?”
掌柜横了他一眼,环顾一圈,压低声音道:“卞府的事?”
消息传得真快。
云闲与卞锦钊对视一眼。
“是啊,都烧成了灰,就剩了几根柱子,你说邪不邪门。”
“旱秋,天干物燥。”
“你说自燃?不可能,多少年都平安无事,要燃早燃了。”
“不会是......那位下旨烧的吧?”掌柜的声音一低再低。
“我看不是,要烧早烧了,何必等到现在。”
“也许东宫里头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状况。”
屠夫摇头,并不认同,“东宫有事,那位哪次不弄得声势浩大、人心惶惶,怎么可能悄摸给烧了。”
掌柜苦苦思索,“还有一种可能——卞氏遗孤回来报仇了。”
云闲闻言心头一跳,不由得看向对面顶着一张路人脸喝茶的遗孤本孤,十分担忧。
卞锦钊面无表情地冲他挤挤眼。
云闲:......
真是皇帝不急——
呸呸呸,太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帝更不是。
“不会吧,要报仇早报了,我看人都不一定还活着。”
掌柜对他“要什么早什么”的句式十分无语,“那么您有何高见?”
“我倒是有一个合理猜测。卞氏一家五十几口在地府不得轮回,或许想将这宅子带到底下长住,于是烧了去。”
想象力丰富是好事,但妄议死者就不对了。
一道风刃从云闲指尖弹出,屠夫话音刚落便摔了个结实。
这是云闲新发现的小技能。不是真气,就是风,他如今能利用这股温柔而无形的力量,做点小手脚。
屠夫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怒骂好友:“你这厮心可真黑,断了腿的凳子还拿出来给人坐,把人屁股都要摔成四瓣,活该生意不好,呸!”
他拿起刀,一瘸一拐地走了。
剩掌柜拿着条断面光滑的凳子腿摸不着头脑。
又是“砰”一声。
云闲抬头,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搬了把凳子往他们这桌一放,气鼓鼓坐下。
掌柜吸气,“哟,轻点,凳子坏了叫你爹娘赔啊。”
“小枫?”云闲试探道。
小孩儿瞪着一双牛眼看看卞锦钊又看看他,硬邦邦“嗯”了一声。
这是生气了,云闲立马反应过来,“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
任枫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低声骂道:“自己瞧瞧,这都过午时了,出门不带我便算了,也不晓得递个消息回去,你们......罢了,没事就好。”
掌柜站在一旁瞧着,小子骂老子,真稀奇。
云闲掐他气呼呼的包子脸:“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哼,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任枫看着他这张平凡的女人脸,没说是闻出来的。
这时来了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涌进来。
“钦差办案!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掌柜熟门熟路地塞了几张银票过去,“没有没有,都是些普通老百姓。”
为首之人在店内巡视一圈,路过“一家三口”桌前,那小孩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立刻转头牛犊子似的扎进他娘怀里,像看到什么脏东西。
“娘,我害怕,咱们回去吧。”
“行,娘这就带你回家。”这小娘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大脑壳,随即单手抱着这大胖小子站起身来,看着清清瘦瘦一条,结果气都不带喘一下。
“娘子,还是为夫来吧。”她夫君道。
这小娘子闻言有些羞涩地望过去,这一眼很有些风情,足以掩去她庸常的姿色。
她夫君伸手去接儿子,却拽不动,这小子扒得死紧 ,仇人似的瞪着他爹。
他爹毫不手软,拧他腰上肥肉,趁他松了劲,一把抱过来往肩上一甩,扛猪似的,对钦差道:“劳驾让让。”
钦差这才如梦初醒般给这怪异的一家三口侧身让步,随口调侃:“这么大了还要人抱,真不害臊。”
那小子趴在他爹肩上冲他做了个极为狰狞的鬼脸,被他娘一把攥住面皮,老实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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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