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 第23章 二十三

十月的最后一周是运动会。运动会入场式是各班展现自我的优秀平台。

高三五班素来以要不就不参加，要参加就一定要别出心裁、如果不能鹤立鸡群，那也一定要鸡立鹤群的班风班貌。班长马玉洁提前派出“间谍”打探别班构思，在打探的过程中不断划掉在班内集思广益得来的构思。

很快只剩“霸王龙充气服”这一个选项。

有同学说这个选项很容易和别班撞上。“再想个？”

费斐一激灵：“棉花糖不是会杀猪吗？要不我们买一头猪让她来杀？”

狄煜：“求求你们放过猪……”

水汐：“求求你们放过我……”

商量得热火朝天的众人突然噤声，他们瞪着水汐。水汐也会接这种话了？

“你终于融入班集体了！”马玉洁握着水汐的手，满脸都是激动。

费斐张口便说：“她不是融入了班集体，她是融入了我和狄煜。”

其他男生一愣，哄堂大笑，嘘声震天动地。

狄煜扶额，红了耳朵。

费斐愣了片刻，大喊一声：“卧槽。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们这些人淫.者见.淫啊！”

一部分女生装作听不懂，隐约听见有人吃吃发笑。

一部分女生没听懂。水汐混在听不懂的人群中，被这阵势唬得不敢出声，也不敢问。手指抓着衣角，尴尬得一个劲盯着脚趾。

哄笑声原来越来，幸好马胜男来窜教室。

马玉洁一套话便知道马胜男班运动会入场时会穿霸王龙充气服。她抽泣着划掉了“霸王龙充气服”这个选项后一脸绝望看着水汐：“要不，我们班买头猪？如果太残忍，买十几只小白兔？晚上顺便煮兔肉火锅？”

费斐：“班长你是懂废物利用的。”

开幕式入场时学生以班级为单位各出奇策，古风、游戏、动物乐园、文学名著……唱歌，跳舞，呐喊，小短剧，用种种方式彰显青春的活力。

高三五班出场。

举牌的是公认的班花张晴云。

一出场，震惊全校。

校服校裤运动鞋。重在精神面貌和服装齐整。

表演时背完校规校训唱完校歌，背班规班训唱班歌。重在声音洪亮曲调悠扬。

小小年纪背负打工人的精神，学校领导抢指哪里，高三五班的枪就打哪里。主打一切为校领导马首是瞻！

如果不能鹤立鸡群，那就鸡立鹤群。

校长：“高三五班很有创意啊！”

徐文：“就是，就是，很有‘创意’……”

水汐走在人群中，别的班的花花绿绿让她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但本班整齐划一的校服却更能让她松一口气。

提出“一切从简”的是狄煜。

在她被“杀猪”还是“杀兔”围困得分外尴尬的时候。

开幕式结束，开始比赛。全校同学奔赴各自的比赛场地。

体育生与非体育生混在一处比赛，分开算分评名次。

高三五班不少同学都有所斩获。

狄煜和费斐更是带领高三五的篮球队一路打到决赛。

除他们二人外最引人注目的是水汐。

在前两天的比赛中，五十米、一百米、八百米、接力跑、跳远，她都参加，全部第一。八百米跑甚至超过了体育生拿下全校第一。

她本就在学校有一点名气，靠着连续的金牌一口气成了短时间的“顶流”。

欢呼声，喝彩声将她团团包围。

有人带着妒忌嘲弄她：不愧是农村来的贫困生，身体机能比城里孩子好很多。“真羡慕你，连健身房都不用去。不过你也去不了吧？你靠学校的补助和狄煜爸爸的资助吃饭吧。”

水汐一脸真诚：“不用羡慕，你每天跑步也能跑得很快。我很感谢学校和狄煜同学的爸爸。”

说话那人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再接再厉：“我还是去健身房搬个年卡吧，一万的那种。”

水汐更真诚：“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健身房。你办了卡一定要天天去，不然太浪费了，毕竟那是爸爸妈妈的钱。”

费斐看着说话那人暴跳如雷拂袖而去的模样，长叹：“终于有人知道我的苦处了……”

水汐不认为自己有运动的天赋，只是走得多。

从小学起她每天需要走五公里路去上学，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从不停息。高中在镇上，为了省钱每周放假走路回家，从学校到家要走近三个小时，回家晚了还会挨打，只能一路小跑。

硬生生练出了这本事。

比赛的这点儿强度于她而言连热身都算不上。

但这些事，她自己知道就足够。

她和他们是同学关系，她想和他们做朋友，所以不会卖惨。

篮球队也在狄煜和费斐的带领下一路杀进决赛。明天的对手是高三（十一）班，十一班里有好几个体育生，实力不容小觑。“棉花糖，明天的决赛你必须来，你必须要我和狄煜加油。”

水汐看着他们两个，不留意目光的重心落在狄煜身上。

他没有开口邀请她，不过这种决赛全班一起去加油本就是规矩。何况是他的比赛，他不说，她也会去。

晚上班上放电影，水汐请了假和马胜男去撸猫。学校又来了两只小流浪，一只玳瑁，一只黑毛球，都只有巴掌大，都有一对蓝得像湖水的眼睛。

水汐最喜欢那只小黑猫。

可今晚她没有找到那两只小猫。蹲在地上撸小橘灯，她感叹还是小橘灯长情。

“可能不是长情，是害怕它吃得太多养不起。”马胜男直话直说。

小橘灯不满的喵喵叫了两声。

水汐先走，马胜男却被校外的一个声音叫住。

是个中年男人，颓废的大胡子，黑框眼镜，脖子上挂着相机。

“同学，我是《昇城生活报》的记者。这是我的工作证，你可以叫我张叔。听说你们这几天在运动会？”

最后一天。

上午的比赛有万米跑；男排女排，男乒女乒决赛。

下午足球决赛，高三五班参加篮球决赛。

徐文组织全班早早去体育场占据了一个最佳观看位置。

上午给水汐加油。

下午给篮球队加油。

水汐要参加万米跑。

她换上学校发的短袖和运动短裤做热身运动。裸露出来的部分依旧可见浅浅的伤疤。

伤疤很淡，像混入灰色天空上的一丝薄云。

可那浅淡却若一道道刀痕刻在狄煜的眼中。

欧阳腾那些话让他分外在意，他担忧她身体。见还有时间，他溜过去混入加油的队伍。

看见他，水汐微微一笑，继续热身。

“嗯……加油。”

“嗯。”

狄煜拐弯抹角，看似漫不经心：“猪咬人吗？”

“啊？”水汐睁大眼，神情有些恍惚，老老实实回答：“咬。”

“你被咬过？”

“嗯。”

“在哪里？”他觉得自己越界了。

水汐脸一红。

知道越界，狄煜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又害怕将话题拉远会更加尴尬，便傻乎乎问：“那、那猪为什么咬你？”

马胜男白了狄煜一眼，看他像在看一个傻缺。

狄煜在女生们“这货该不会是脑子进水了吧？”的目光中努力保持镇定。

比赛要开始了。

围聚的女生们退场。

狄煜想问的不曾问出，傻愣愣站在水汐身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水汐似有所悟：“难怪你成绩那么好，这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吧？”

“嗯……我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没什么，就是背它下山时它挣脱了，咬了我。”

“打它？”

“不行。山坡很陡，摔着就麻烦了。”

“也对，你毕竟是女生。”

“不，我说的是猪。猪不能摔着了。猪值钱，我又不值钱。”水汐轻描淡写，耸了耸肩。

体育老师来赶人，狄煜乘机离开。

水汐看着他的背影，抿唇。她觉得他今天和平日有点儿区别，却又说不清区别在哪里。

她如实回答自己的过去，却又被来自过去的怅然围困。

猪可以杀，可以卖。

她不能杀，可以卖。

所以，猪比她值钱。

在别人眼里这是自轻自贱，从她嘴里说出叫做阐述事实。

她的每一句话都很轻，轻得像在念一篇散文，散文用细腻的笔法描述一段沉重却又轻飘飘的过去。“沉重”是因为苦难真是存在；“轻飘飘”是因为已经成为过去。

系好鞋带，她的身体带着做完准备活动的余热。

一万米，操场二十五圈。她站在起跑线眺望前方，似乎看见了渺远的终点线，她相信，终点线那里有光。

发令枪响。

费斐早已在看台就位，顺手递给姗姗来迟的狄煜一瓶水。“你找她做什么？”

“给她加油。顺便问猪的事。”

“你有病？”

“……偶尔。”

第一圈。

水汐的速度中等。

她的长发扎成马尾，长发在风中飞舞。

万米跑比赛中觉得身体不舒服的学生可以随时退出。费斐忽然问：“你猜棉花糖能跑多少圈？”

狄煜：“跑完。”

“你很笃定。”

“毕竟是背过、背着菜刀去杀猪的女孩。”

费斐看他一眼：“看网上的图片一头大肥猪要好几个成年男人一起才按得住吧。她也敢杀？”

“应该也有不是特别大的吧？”狄煜说。

水汐卖的或许是尚未达到可售卖标准的猪。因为她有个醉鬼赌鬼还家暴的父亲。

狄煜替她感觉可惜，对贫苦的家庭来说长大的肥猪可以卖很多钱。他又庆幸，如果猪长到四百斤，水汐会被压断脊梁，她家没有任何人帮她。

他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用绳子捆住、疯狂挣扎的一只猪，穿着破烂的运动鞋，一点一点，一步一挪走下高耸而崎岖的山路，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宁愿摔着自己也不会伤了猪。

对那个家而言，猪值钱。

她不值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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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