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一场雨,秋寒入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冷气,呼吸间,肺腑里便充斥着寒凉。
阴云叆叇,四野灰蒙,地面泥泞不堪,积起深深浅浅的水洼。连日沉郁的天气,在人的心头笼上一层翳云。
高胖的男人来到谢家门口,探问里头卧床人的情况。
郑氏剥着豆子,淳朴的脸上布满愁容:“连着五日高热不醒,浑身发烫,恐有性命之忧。”说着抹起泪。
高胖男人:“孩子们玩闹,也是大意,竟跌进水里。”
郑氏辩驳:“萱娘不是如此不懂事之人……”
“哎呀,小孩子玩心重,人之常情!”
门外的争执声,随着妇人声渐弱趋于平和。
谢文萱睁开眼,入眼是昏暗低矮的房顶,横着一根霉黑的房梁。斜对着的墙角格外潮湿,似漏雨所致。
窗户破了一半,雨丝和风不断灌进来,地面湿黑一片。
谢文萱坐起来,肩膀凉飕飕的,她随手抓过衣服披在身上,是粗粝的麻布触感。
心中涌起怪异的猜测,她不会是……
“萱娘,你竟醒了!”有人推门而入,打断了谢文萱的思绪。
来人背着光,谢文萱看到一道矮小清瘦的剪影,左脚略跛,走路一深一浅,步子迟钝而急促。
走近了,谢文萱方看清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头顶用碎布缠着简单方便的发髻,一身粗布衣裳,袖口和肩膀打了数块补丁,衣服泛旧却很干净,手里端的竹编筐盛着剥好的豆子。
妇人赶忙放下筐,伸手探上谢文萱额头:“萱娘,可还有不适?”
谢文萱迟疑地眨眨眼,一张口,她听到自己声音粗哑地喊“渴”。
妇人朝门外喊:“冬哥儿,给你姐取些水!”
不一会,屋子里多了两个小豆丁,本就窄小的屋子更显窄小。
小豆丁看着是兄妹两人,脸瘦得有些脱相,头发泛着营养不良的枯黄。衣服也是破旧且不合身,哥哥的过紧,妹妹的过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关心着昏睡了五天的长姐,郑氏见谢文萱脸色不好,接过水便将叽叽喳喳的两娃娃赶出去了。
屋内再次恢复安静,谢文萱的脑海里却炸开了锅,混乱的记忆蜂拥而来。
谢文萱穿书了,穿到了她看过的一本小说里。
小说名叫《乱世布衣将军》,讲得是主角谢霖从平民武夫成长为新朝威武将军,收失地、驱外敌、平战乱,和好兄弟乱世称霸的热血故事。
和所有故事一样,主角成功之路,总需要牺牲几个无辜炮灰,突显世道的不公、主角的身不由己。原身和谢文萱同名同姓,好巧不巧就是众多倒霉蛋之一。
谢老爷子二十多年前是朝中五品小官,因言行无状全家被流放至此。
谢家有三房,谢老大代全家服役,两年前在军营中失踪,至今生死不明。谢霖是长房独子,在重文轻武的时代,对读书之事毫不热衷,一心扑在武学上。
长房孤儿寡母,处处受人冷眼,谢霖打小就是长辈眼中的惹祸精,谢老爷子见他不务正业,动辄便是呵斥打骂。
三房一家尤其是原身,可以说是谢霖成才之路的第一波贵人。他们尚且自顾不暇,还时常帮扶长房母子。
原身和谢文萱同名同姓,是三房长女,她将谢霖当做亲生弟弟疼爱。自己饿着肚子,都偷偷省下口粮接济谢霖。
她性子胆小懦弱,在谢霖被欺负时,却会默默将谢霖护在身后,为他出头。
这回就是谢霖与同村的孩童起了争执,谢霖拳脚不敌对方,原身上前相护,不甚被人推入水中。
原身对谢霖赤城相待,结果得到了什么?
她落水后,谢霖便和那群孩子一起跑了。还是过路人听到她呼救,将人救起。
她卧床的这些天,谢霖不仅没有上门瞧过她一眼,甚至在郑氏想同推人的那家人理论时,未曾出面说过一句话。
直到现在,郑氏都被那家人以“孩子玩闹”的由头堵着讨公道的口。
更令谢文萱无力吐槽的是,在书里,一年后落霞镇遭遇水患战乱,谢家不得不举家逃难。
彼时的谢霖已有武艺在身,原主一家被土匪追赶之时,谢霖竟为了护新主逃跑,将他们丢弃山野混淆敌人视线,最终原主一家惨死于匪徒刀下。
在后面的故事中,谢霖招兵买马,打着为原主一家报仇平定战乱的旗号杀回,拥立新主,成为举国上下称颂的前锋大将。所有人都理解他忠孝不能两全的无奈,毕竟不理解他的人已命丧山间。
谢文萱方欲起身,脑袋一晕,又跌坐回去。
郑氏惊呼,跛着脚跌跌撞撞扶着她:“萱娘,你且多歇几日!”说着,眼眶已红大半。
谢文萱愣了愣,心底淌过陌生的热流,不再乱动。
至傍晚,高热全部散去,只身子尚虚。
郑氏从鸡窝拿了个鸡蛋给谢文萱烧汤,第二日让谢老太太发现了。
谢文萱从破半个的窗子看去,郑氏一言不发地窝囊挨训,夕阳下身影愈发瘦小可怜。
晚间,方被家婆责骂过的妇人,一瘸一拐来到谢文萱床前,偷摸往她手里塞了两个剥好的鸡蛋。
“萱娘,我去捡鸡蛋,留了两个。赶紧吃,莫要说出去。”郑氏笑容慈爱,生死边缘的女儿能转醒,她已是万事满足。
鸡蛋的热度自掌心传来,谢文萱眼眶发烫。
“阿姐,赶快吃,我和妹妹看着阿奶!”
门口,两个小豆丁探头探脑侦查着屋外的动静。
谢文萱把鸡蛋塞入嘴中,几口吞下,心口梗得发酸发痛。
郑氏赶紧端着水碗递到她唇边:“吃慢点,莫噎着。”
“哎呀,萱娘,你哭甚么!”郑氏手忙脚乱地轻抚谢文萱后背,“可是噎着了?”
谢文萱这才意识到,她不知何时哭了。
这样的一家人……她如何能眼睁睁任他们掉入既定的炮灰命运里,天道既不佑,那便改了这天道。
好在那本书谢文萱刚看完,书的记忆还很清晰,既然知道未来格局大致走向,只要避开谢霖的锋芒,他们一家应当只会成为普通的路人甲。
这时,屋外的动静打断了谢文萱的思路。
谢霖听闻谢文萱醒来,终于鼓起勇气前来看望,解释那日出了那般的乱子,他还是孩子,亦慌了神,跑走忘记喊人。
郑氏提及他为何不去指认推谢文萱之人,谢霖同样有一套说辞:“三婶,我不敢说,那人是秀才之子,若说了实话,阿爷定会责骂我和娘。”
“三婶,我知道错了。”说着,黝黑的小脸泪流满面。
郑氏思及谢霖处境,感怜稚子无辜,想着谢文萱毕竟已醒,很快便消了脾气,拉过谢霖的手怜惜叹气。
谢霖正要松口气,抬头对上卧床之人冷淡的目光,心霎时悬起。
“你既知错,便同阿爷阿奶说清楚,并指认孙秀才的儿子,我们好同他们商量赔偿。”谢文萱说。
郑氏和谢霖具怔住。
“阿姐,我怕……”谢霖嗫喏。
“怕什么?莫不是我醒了,你便认为万事大吉,无须讨回公道?谢霖,你别忘了,我是因为谁掉进湖里。”谢文萱冷声。
谢霖被戳中心思,面色一白,说话都带几分结巴:“阿姐是为了护我,自是,自是要帮阿姐讨公道。”
那日他同孙秀才之子有些口舌争执,若不是谢文萱,落水的怕就是他。只是阿爷对他们母子本就颇多微词,若是知晓来龙去脉,恐会大发雷霆。
“那就赶紧去说吧,明日爷奶若还不知真相,以后大房的事,三房不会再管分毫。”
“阿姐……”
谢文萱不由分说:“快去。”
谢霖走了一会,郑氏才回神,看向谢文萱的眼神彷佛有些不认识她。
谢文萱将落水的事同郑氏分说清楚。
“阿娘,我们一心帮大房帮谢霖,他却将我们家当出头鸟、挡箭牌,哪次他惹是生非,不是我们护着他,他以害怕为借口躲回屋去。如此胆小,倒敢捅娄子,招惹孙秀才的幼子。那孩子好好走在桥上,他偏堵人去路。”
根据原主的记忆,谢文萱大致拼凑出那日的真相。
孙秀才之子自小有才气,谢老爷子数次借夸赞之由贬低谢霖。谢霖由此记恨上对方,故意堵在窄桥,以大欺小。
不想被那孩子兄长撞见,谢霖以一对二自是不敌。原主上前相护,拉扯间被推搡掉进水中。
郑氏还欲为谢霖寻借口,谢文萱截住话头,面色严肃:“行善积德自是无可厚非,然若是农人与蛇,理当及时止损。”
郑氏耳根子软心也软,但关键时候,却也辨得是非曲直。更何况,从前数次相帮大房,顶多被公婆责骂几句,这次萱娘是实实在在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若萱娘醒不来,只怕谢霖那孩子会将真相藏一辈子,她永远误以为萱娘是同人玩闹落水。如今郑氏再如何心疼大房孤儿寡母,心中不免因此事生出嫌隙。
不过萱娘何时变得如此多思通透?郑氏惊疑不已。
门外,谢冬喊母女二人吃饭。郑氏让谢文萱多歇着,说晚点端饭给她。
谢文萱身体虽已恢复,但不用立即见更多人,她很乐意。
约莫一刻钟,谢冬端着碗米粥,粥上放着一小块细瘦的鸡翅,苦着脸进来了。
原来是谢老三今日猎回一只野鸡,谢文萱卧病在床,本以为她能分得几块肉,却不想谢老太太将肉块全部给了二房,其他房只能嗦骨头。
谢家二房是全家的重心,二房有三子一女,一个儿子在相看亲事,两个儿子在县里念书,每月初一十五回家一趟,今日正赶上他们回来。谢老太太让备了一桌子好肉好菜,只不过和长房三房无关。
谢冬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块肉递给谢文萱:“阿姐,他们一家子说话,没人看我,我偷藏了一块。”
男孩小脸干瘦,眼睛显得格外大,常年营养缺乏跟不上身体发育,比谢文萱见过的八岁孩童矮上许多。
只因三房常年被克扣口粮,今年尤甚。
此时的大霁朝,京都虽仍然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但在偏远地方已显露出不久的将来走向衰败的迹象。
先是大大小小的旱灾水灾,各地收成欠佳。次年灾害不仅没有减轻,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其中主角所在的落霞镇就遭受水灾疫疾,日子拮据困苦。谢家虽有些家底支撑,今年也需勒起裤腰带过日子。
谢老爷子浅薄的政治嗅觉,还以为明年境况会变好,实则不然。
北狄虎视眈眈,一年后举兵南下,战乱四起。国祚倾危,朝不保夕。
在一年后的浩荡中,三房若想保命,要么有足够的存粮脱离主家远离谢霖,要么有隐蔽能自给自足的地方。
三房如今的境况,哪样都不算容易。
谢文萱微微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