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江湖一令
聚义堂本是三清派派内例行集议之地,空敞之时足以容纳三千弟子。而今摆酒设宴,绿林子弟们往桌前席位上一坐,显得七平八满,饶是这样仍在最中心的位置留出几丈空地。
曲音起初悠扬轻快,两旁灯火明灭跳动。十余名青黄衣袍的女子手持长剑,为宴席献舞,动作间长发随风飘逸摆动。两道三清弟子捧着冷盘餐食,流水一样地摆上各张案桌。
剑舞中结合了舞的柔美与武的力量,只有常年修习剑术的女子才能做到。剑法不断变化,上撩,下劈,手挽剑花,撤退腾挪……剑光如龙似蛇,映着几豆灯光翻腾游走。
乐音徒然急转直上,舞者剑法不断变化,随着曲声高涨激进起来。
“铮”的一声!铿锵破弦之声传来,曲已终,仍余音阵阵。
十几道剑光凌然闪过,收势之时,一名女弟子不慎将距她最近的案几削去一角。
老肖中途离开又出现,此刻嘴里正叼着一只鸭腿不紧不慢地吞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吓得缩脖,一口鸭肉不上不下,正正卡在喉间。
眼见着被无辜牵连的同桌即将窒息而死,林醒放下手里的酒盏,抬手猛敲他背脊。
一块面目全非的鸭肉连带着口水从嘴里吐出来,紧接着是老肖撕心裂肺的呛咳。
“……没想到吃个席还有生命危险……林哥,你说我这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若说是好,那么多人里,偏偏他俩人坐的那桌被砍坏。要说不好吧,方才失手的女弟子为表歉意,将他们安排在了贵宾席位上,紧挨着男主那桌。这个距离,可太方便抱大腿了,还是最粗的大腿。
只是……老肖瞅着他林哥眉眼凝重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开心。
林醒先转头看向隔壁桌坐着的男主上官彻,又瞄一眼另一侧的大反派燕行止,说:“运气好不好不知道,建议你出门前看看黄历。有点玄。”
老肖:“?”
一声极轻的笑意自左边传来。燕行止侧脸转向他,说:“二位,许久不见啊。”
“哦——你是刚才台上夺剑那个!”老肖凑近林醒耳边,低声问:“这谁啊?”
老肖自述由于食水进多了,需要方便,因此错过了燕行止自报姓名那一段。
林醒并不关心他消失那十几分钟是去做什么了,只是向燕行止的方向睨去一眼,睁眼说瞎话道:“不知道。”
燕行止笑意更深:“看来不眠兄已经将在下忘了,那肖兄弟可还记得?”
听着这熟悉的称谓,易水肖肖终于想起来——那个进山前被他俩放了鸽子拒绝同行的NPC。可在他的印象中燕行止不长这样啊,难不成NPC的脸还能随心情变化?他不确定地说道:“燕兄?”
“是我。”他话是对着老肖说的,眼睛却看向林醒。好像在等一个解释。
林醒自然没什么可解释的,他敷衍地一拱手:“原来是燕兄。”林醒打过招呼就不再搭理身旁的人,自顾自地端杯倒酒。
倒是老肖,看见熟人,又联想起方才燕行止取剑之举,断定对方肯定不止是个打酱油的普通NPC,一夕之间就更换了抱大腿的对象。
“燕兄,你刚才那一招,刷地就把剑抽出来——男,上官兄还没反应过来,剑就横在他脖子上了——这一招简直帅爆了!”好在林醒先前提醒过他,此刻没说出什么玩家、男主之类的话。不然,让NPC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一串代码,不知道会不会烧脑自闭。
其实也不会怎么样,他们甚至不会暗淡不会混乱,只会按照程序设定继续完成剧情,但林醒一直在极力避免这点。
自游戏中相遇开始,燕行止就一直好脾气地笑着,从来没红过脸,更没不耐烦过,眼下换了张脸,没了那种凌厉的侵略感,反而更显得温润端方。
没错,端方。林醒为自己的形容感到诧异。如果不是提早知道燕行止是终极变态反派,恐怕连他都会以为,这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端方君子。
“君子”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没什么招式,出其不意罢了。”
老肖竖起大拇指:“对对,这个词好,太出其不意了。”
林醒侧手撑头,另一只手举起酒杯,趁着两人聊得热火朝天——老肖单方面聊得欢腾,顺势在酒杯的遮挡下,打量起这个人。
方才离得太远,没能细看。现在他才发现,燕行止靠近他这边的鼻侧有一颗圆润的小痣,黑色的一点,像是水墨画上撤笔时不小心溅落的,为无暇的面孔上增加了一点造物的痕迹。
这张脸除了白净以外,其实很普通,想来是燕行止为了掩人耳目随意捏造的,那就不能太过显眼。让人印象深刻的也就是鼻侧那一点不甚明显的小痣以及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其余的放在人堆里恐怕亲妈都认不出来。不过,林醒眯起眼睛,少了侵略张扬,这张脸看起来倒是比其原本的模样舒服许多。
自刚才起,燕行止就感受到旁边投过来的视线。对于林不眠的态度,其实很奇怪,他刚想再说些什么来试探一二,余光瞥见主位上的人动了。
酒过三巡,宾客微醺而未醉。
赵元生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手中还握着那枚令牌。
很多人早在宴会开始前就认出来——那是江湖令,心里一直惦记着赵掌门所说的“有事所托”。但自宴舞开始,吃食,礼乐,招待一个不少,好似这位掌门对所托之事并不着急,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现下掌门终于坐不住了,却也没有直接开口要求,反而讲起了故事。
“在场之人有不少是故人旧识。”赵元生冲着几位坐在前排的和尚、身着绿色帮服的人点头致意,“但毕竟时过境迁,年轻一辈的英雄豪杰层出不穷,但对于往事,所知甚少。蒲罗山——可有人知道?”
“这是哪?没听说过。”有个年轻人问。
“你是哪家的?连蒲罗山都不知道,家里人也敢放你出来闯?”身旁一名年长者说。
“蒲罗山,不就是那个……鬼山吗?”有人小声说道。
赵元生在堂内来回踱步:“二十年前,蒲罗山动荡,魔物倾巢而出,为了镇压这次动乱,各门各派联合对抗,这是各大家族门派第一次联手御敌,也就是从那时起,江湖令第一次出世。”赵元生停下脚步,看向手中的令牌,眼中充斥着复杂的情绪:“只有当时作为镇压主力的八个门派才能持有江湖令,但是它在江湖中的地位,却是一呼百应。”
“八年前,蒲罗山再次动荡,这次去镇压的,是晏家。”说到这里,赵元生闭上眼睛,似是悲怆难忍。“在成为三清掌门之前,我在晏家待过一段时间。晏氏家主和夫人待我不薄,却都……”赵元生几度哽咽,勉勉强强地说出石破惊天的下半句话,“世人皆以为经此一战晏氏满门全灭,其实不然。晏家独子,晏月望。为了活命,他与魔物勾结,屠戮族人,杀父弑母,苟活至今。”
赵元生双目圆睁:“这八年来,我一直在四处调查他的踪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旧友报仇!”
林醒发出一声低沉嗤笑。
老肖小声问他:“林哥,笑点在哪里啊?”
“笑他在放屁。”屁都比他说话好听。
林醒最讨厌的不是燕行止这样的疯批反派——燕行止这种人最多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要是碍不着他的事,他才懒得主动找麻烦。林醒最烦的是赵元生这样背后捅刀耍手段的阴险小人,更何况长得实在太丑。他对长得丑还心思歹毒的人自带厌恶滤镜,简直反胃得快吐了,此刻迫切需要看点别的东西洗洗眼睛。
他向右转头,看到了老肖鼓鼓囊囊的胸肌,有点辣眼睛。
林醒又向左看,左边的燕行止垂着眸子,不知在思索什么,浓黑的眼睫在脸上投出一道阴影,在阴影的尽头,那一点小痣缀在鼻梁侧边。林醒的视线在那颗小痣上停顿两秒,不着痕迹地向下移去,然后看到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已经攥紧到泛白。
果然快要到极限了。先前看到他与赵元生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谈笑风生,林醒就好奇这人究竟能忍到什么地步,看来也就这样了。接下来就该剑斩赵元生,给这恩将仇报颠倒黑白的人渣捅个对穿,然后开始灭三清满门的复仇剧情。
林醒看着燕行止,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一旦对方突然暴起,他要怎么在第一时间带着姓肖的拖油瓶逃之夭夭顺带看好戏了。
燕行止始终没抬眼,却知道林醒在看他。“不眠兄,在下这张脸就那么好看?”他说这话时没笑,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林醒道:“马马虎虎吧,比起我还是差了点。”
“若是论起脸皮,自然没人比得上不眠兄。”
这是在暗讽林醒脸皮厚,偏生有人听不出来。老肖从一边凑上来,顾忌着林醒的脸色没直接上手摸,指着脸说:“那可不,林哥这脸,那可是极品中的绝品!”
“确实。”燕行止道。
林醒被噎了一下也没还嘴,就当是照顾黑化之人的情绪了。
“……如今我已查明,晏月望就混在魔教玄镜宗当中。”赵元生话音一转,终于说出了这一场试剑的最终目的:“特于今日试剑,汇集天下英才,祭出江湖令,恳请诸位豪杰——替赵某人,替晏氏族人,剿杀魔教余孽,诛灭魔头晏月望,替人行义、替天行道!”
话音落地,一呼百应。
赵元生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
林醒始终没去看那副令人恶心的嘴脸,而是注意着燕行止的动作。
就在这时,燕行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