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黛宁嘴上只说向学之心,可在座的谁不明白,一个书院的规距再大,如何能和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的玄衣卫相提并论,更遑论还有一道太子府的谕旨?
王掌院掌管学籍,惯与官府学政打交道,为人最是圆滑,他理一理长须,含笑道:“谢小公子不必多虑,云岚书院绝非僵化不明之地,入学一事自然无碍。”他望了望谢暄,自打听了此事,谢山长一直是神游天外的反应,问过刚才那句之后,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那张学籍上,思绪不知飘哪去了。
王掌院心下微微诧异,刚就发觉谢家人似有什么说不清的古怪,对着谢岱宁,谢老夫人和谢暄的态度一点也不像祖母伯父,至于像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不过不管别的,谢暄爱惜这谢岱宁的才华,他倒是看的一清二楚,刚好做主卖山长个人情。
谢黛宁道了谢,王掌院接着道:“等下我亲自去给小公子办手续,只明日便正式开学了,等下还有的忙,如此诸位可在此处好好叙叙,我等先告辞了!”他招呼了张监院等人,带了文书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了谢家人,一时静极。不多时,想是王掌院吩咐,有下人送了热茶点心之类进来。
茶清香气一下充溢整个房间,是好茶,只是滚水泡开,一时入不了口,谢黛宁轻轻撇着茶叶沫子,热气升腾遮住了她的眼,也遮住了所有情绪。她等不及尝了一口,却被烫的“嘶”的一声,只好无奈放下,“好烫,说这半天的话儿,却连口水也没喝上!唉!”
“谢黛宁!你,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谢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狠狠一掌拍在桌案上,茶碗随之发出一声脆响,“你太胡闹了!”
谢黛宁扭头望向这个老妇人,心里冷哼一声,除去头发更花白了些,她跟自己记忆中似乎并无不同,中气十足,声音里满是积年的威严和不容置疑,还有那双阴刻的眸子,和吐出杀人言辞的刻薄口舌——
那是母亲病中的事情吧,被罚跪在祖宗灵前,明明是父亲执意不肯纳妾,最后受到惩罚的却只有母亲。
小小的黛宁被母亲护在怀里,她不记得那天谢暄在哪,是书院还是别处,她只记得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把她护在怀里,她抬起头,祠堂的烛影下,谢老夫人满是怨恨的脸庞扭曲如鬼——
“我苦命的儿啊,十年寒窗,本以为前途似锦,却偏遇上命中克星,到如今一把岁数了,连个承继后嗣的人都没有,天下闻名又如何?无人传宗接代养老送终,他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啊!”
愤恨从谢黛宁心里喷薄而出,带着血腥的味道涌到喉头,这老妇人多年未变,和说这句话时,简直一模一样!
为什么他们都不老,也不死?而她温柔美丽的母亲,不过二十四岁,就早早身归黄泉?
“胡闹?我怎么是胡闹呢?我是为谢家光耀门楣呀!想必祖母不知,黛宁十三岁过岁试,十四岁便是京城乡试第一!如此才有资格被学政推举来云岚书院读书!就是父亲,我记得也比我晚一年才考上的秀才,谢家既号称书香门第,簪缨大族,祖母应该知道,这个年纪就能如此的谢家子弟,已经百年未见了吧? !”
谢黛宁的语调平稳,不带任何情绪的叙述着,偏偏这平静激怒了谢老夫人。
“你是个女子!”
谢老夫人的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会读书又如何?你能做官吗?你能入仕吗?叫你回谢家,是因你已及笄,正是女子议亲的年纪!让你回来是待嫁的,你却跑来书院,光祖门楣与你何干?靠着你舅舅在京城胡闹也就罢了!竟然还闹到了这里!你可有想过,若是身份暴露,置你父亲于何地?置谢家百年清誉于何地?置祖中姐妹女眷于何地?”
“所以我才女扮男装的呀!”谢黛宁一下笑起来了,“祖母去瞧瞧文书就明白了,我可没用谢家嫡长女的名字。”
“……”
那些义正严辞的大道理,像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顺着谢老夫人说下去,只会被压的毫无还击之力,看着她少见的语塞,谢黛宁又体贴笑道:“而且,祖母不是当众宣布我是三叔的儿子,真要暴露身份,只说我是三叔之女不就好了?!”
谢家老三乃是庶出,谢老夫人闻言脸皮颇挂不住,冷哼一声转向谢暄问道:“明煦,她是你的女儿,你看此事该如何办?……明煦?”
从见到女儿,谢暄就一直如坠梦中,谢老夫人连唤几声,他才醒来一般,眼神又有了焦点,望向谢黛宁的目光一时极尽温柔,一时又沉恸无比。
谢黛宁立在堂中,一只脚在地上来回画着圈,这小动作和幼时真是一模一样!七年了,娇憨爱笑的女儿和眼前的明丽少年重叠起来。
那个爱抱着他的腿,爱笑闹着喊父亲的孩子,自从被带回应山谢家,就慢慢沉默,变得胆小,一言一行都生怕违背了谢家的规矩。
谢暄忽然哽咽难言,心口突突直疼。
这七年,他守着云岚书院,没有尽过一点父亲的责任,他不知她何时抽条长高,何时可以挽髻,甚至及笄礼也是在京城办的,让她回谢家待嫁也只在家信中知道。
至于参加科举,玄衣卫校尉之职,太子府作保……这桩桩件件,他作为父亲,竟全然不知……
她是太过胡闹了,可谢暄只觉自己并无立场去管教指责,甚至在看见学籍文书后,他心里油然而生的是自豪,惜才乃至一丝惋惜——只没资格去怪罪她。
“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大比,母亲,官推学子在书院至多不过一年,就让黛宁……在这里上一年学罢!”谢暄斟酌片刻,终是下了决定,他语气虽温和,却是不容置疑,见谢老夫人似乎要说什么,又严肃几分道:“更何况太子府文书作保一事,王掌院等人皆已知晓此事,此时强令黛宁退学,书院要如何交代?”看谢老夫人泄气般一叹,他上前伸手搀扶,不欲就此事再做纠缠,“时近晌午,母亲也劳累了,先随儿子去用饭罢!”
谢老夫人长叹一声,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还有什么胃口吃得下?送我下山吧!”她顿了顿又道,“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刚才听说谕旨时,她就知道此事已无法挽回,她只是不甘心没了外人,儿子还是不忍责罚这般胡闹行径,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
只要遇上这对儿母女,她孝顺恭敬的儿子就变成另一个人,没有原则一味包庇!
谢老夫人避过谢暄伸过来搀扶的手,颤巍巍往外间走去。
谢黛宁见状,在身后笑语一句:“孙儿先去忙入学的事,就不送祖母了,等旬休再回家拜见!”
明天开学,下次休息还得十来日呢,且能痛快一阵子啦!
回到前院,学子们早都散了,书院又恢复了往日的肃静,而她折腾了一早上,就喝了一口热茶,早知就让华庭跟上来了,谢黛宁想着点心果子饴糖——全在那小子的包袱里,待办好了手续,也不知山下有没有什么好馆子去吃一顿,正想着,却听程书办和一门役说话。
“……后山屋舍也都满了?”
“是啊,今年多收了二十来个贫家学子,能挤出住处已经不易,是再没地儿可调配了。”门役愁眉苦脸的摊开一个簿子,请程书办看。
程书办略一翻就知不假,而且就算有地方,谢岱宁这样的公子哥儿和贫家学子也根本住不到一处去!
斟酌了一会儿,程书办问道:“对了,我记得沈学长住的地方,有一间屋舍是摆放文书的罢?”
“是,书办想将那间屋子腾出来给谢公子吗?”
“也只有那里了,现下你还得赶紧去收拾一下……”
“什么?竟然要我家公子去住放文书的屋子?”正商议着,一人惊叫着插嘴,谢黛宁回头,可不就是华庭吗,他一脸惊恐,像是要命一般的跳起来嚷嚷:“这怎么行?我家公子他……”
“华庭!”
谢黛宁止住他,又对屋内吓了一跳的程书办和门役笑道:“书办不必在意,我可以住!也不必劳烦这位门役小哥,让我的书童收拾便是!”
程书办瞪着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少年,他比谢岱宁略高些,生的朗眉阔目,一脸跳脱笑意,一看就是个皮猴儿性儿,看着这两个难缠的主仆,他没好气道:“谢公子,书院学子是不得留人伺候的!一应衣食住行,皆须自己动手!”
虽然允了他入学,可是程书办对谢岱宁实在没有半点好感,谢山长何等清正自持之人,竟被传是徇私让自家侄子破例入学?可太子府文书一事不可声张,所以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学生知道,程书办请放心,他只是送我来此罢了,收拾妥当了自会下山去!”
商议定了,门役带着二人去安置,听说谢黛宁是山长的侄子,一路上,门役颇殷勤的介绍着云岚书院。
“……中轴建筑都是讲堂,也称精舍,低处是给童生授课的,略高的是生员学习之地,听说越高处所授越是高深,这两年咱们书院还请了女傅,开辟几处专给女子授课。
“……那边后山就是学子居处了,咱们书院初为私学,后来才收归朝廷,前边的屋舍高大,是当年士绅们给自家子弟建的,如今住的也是付得起银钱的官推学子,后边的是书院给贫家子弟建的,四五人一间的住着,着实有些清苦……”
书院的门役说话也十分文气,听得华庭一愣一愣的,这些谢黛宁早就知晓,幼时她曾随母亲来探望谢暄,隐约记得谢暄说过要广收天下学子,还要开设女学之类,多年过去,山上的景致已大不相同,那些毫无美感的密集屋舍,在她记忆里是不存在的。
谢暄想做的事情,多半已经实现了吧?
“不过公子住的地方也不在那边。”
门役觑着谢黛宁神色,生怕他不高兴闹起来,“书院不是让优秀学子帮着管些杂务嘛,书办提的沈学长就是这一任的学子正管,他住了个独门小院用作处理事务,同住的还有一位湛监管,对了,那间放文书的屋子也不小,收拾出来住人是极好的。”
听到这里,谢黛宁倒是一愣,刚才没留意,能和管事的学长住到一处,这倒是意外之喜!
谢黛宁和华庭对视一笑,回他道:“如此甚好!其实来求学为的是学问,住在哪里都不打紧!”
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一间白墙黑瓦的小院出现在眼前,此地十分僻静,院子半隐在数株桃树之后,连匾额都被花遮住了,这里名唤静园,门役说也是士绅所建私院,但是不比前边宅院高阔,这间院子小巧精致,内里不过三间厢房。
几人进去,静园果然不大,十几步见方,修的小巧精致,正前和左右都是厢房,以回廊相连,院中一侧是几株倚墙盛放的桃树,另一侧摆着小巧雅致的石桌石凳,以木栈修出曲折小径,连通三间屋宇,地面铺着了细石,浅青的草尖从其间冒头,清新朴拙又古意盎然。
两名学子打扮的少年从右手边的屋子出来,一前一后,手上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籍文册。
“师兄,这么多文册全堆到你屋子里去?那岂不是连个下脚处都没了?”后头的少年探头问道。
“无事,刚好日常办公方便些!”前头少年面无表情的回答他。
“也是奇了,山长竟亲自来吩咐咱们整理屋舍,也不知这……”
他话没说完,就听门役唤了一声——“沈学长!湛学长!”
前面的少年扭头看去,只见门役带着个高个少年站在木头小径上,正冲这边笑着,他们后边几步,却见一个身着绯色锦袍的少年,正跳下小径去了几步外的桃树下,伸手去摸低垂的桃花。
周遭似乎忽然静下来,沈屹的眸光落在少年白皙如玉的手指上,那手指触到花瓣的瞬间,嫣红春色如有实质一般染上了指尖,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缓缓转头,恰好一瓣飘落的桃花擦过鼻尖,不知是对着沈屹,还是对着这淘气的花瓣,少年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没有来由,也不带任何目的,无因无果,只是纯粹的欢喜在其中,像一个从不曾领略世事艰辛的幼童那样……
沈屹的脑海里似乎轰然鸣响,记忆里有什么东西一下鲜活起来,一些已不真实的光影闪过,曾经的钟鸣鼎食之家,家中富贵娇惯的小公子,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在这一瞬,和眼前重合起来。
“沈学长,您二位已经收到信儿了?这就开始整理啦?”
门役的声音将这寂静打乱,谢黛宁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廊子下的两人身上,这两个少年都是极出色的人物,身量略高的那个有一双丹凤眼,修眉入鬓,气宇轩昂,但神色冷淡仿若霜雪。后头一个虽逊色了些,却是面如春水,见之可亲,一看便是好相处之人。
她怔了怔,未料偏踞山野的书院里,也能看见这两个如此出彩人物,只听打头的人淡声道:“是山长亲自吩咐,说有位新入学的谢公子,要住到静园。”
声音也冷冽如冰玉相撞,十分好听!
门役笑道:“看来山长和咱们书办想到一处去了,如此倒省的小的解释。”他指着谢黛宁介绍道,“沈学长,这位就是要住进来的谢公子!这两位是沈学长和湛学长。”
谢黛宁上前几步站定,施礼道:“沈公子,湛公子,在下谢岱宁,来自京城,去岁过的科试,今年十五。”
沈屹微微点头,道:“沈屹。”
这简直言简意赅到了极点,身后湛明扑哧一乐,探头道:“师兄,你这跟没说一样!”他对着谢黛宁道,“沈师兄今年十六,是湖州人,他也过了科试,而且他是咱们云岚书院的正管,大家都称他一声沈学长。”他说着又介绍了自己,湛明出自苏州湛氏,只比沈屹小几个月,也是十六,也过了乡试。
“没想到静园还能再添一人,总算也有人可以称我一句湛兄了。”
谢黛宁闻言当即从善如流,唤了一声:“湛兄!”又转向沈屹:“沈兄!”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脆生生的像个姑娘,湛明只道是因为年纪小,还没到变声的时候,让他唤的登时有些不好意思,耳朵都烧红了,“谢师弟,我是开玩笑的,书院里大家都互称师兄弟的,以后还是唤我湛师兄罢!”
见他如此单纯,谢黛宁心下不由一乐,不过刚刚认识也不好太放肆,“好吧,湛师兄!沈师兄!”
看着两人这就熟稔起来,沈屹微微垂下眼眸,道:“你们慢聊,我先去整理文书。”
谢黛宁愣了一下,只见沈屹的神色淡淡的,态度也不像是不高兴,身后华庭极有眼色,赶忙放下包袱,又接过湛明手里的书册,跟上去道:“我给沈公子帮忙吧!”
门役说去帮谢黛宁领制服令牌等物,也告退离去了。
等只剩下湛明和谢黛宁,他才咧嘴一笑,微微放低了声音道:“谢师弟你不必在意,沈师兄就是这样的,表面看着性子清冷,实则最热心不过了,而且他任着书院正管,不得不如此一本正经,否则难以服众,时日久了自己也习惯了,轻易没个笑脸的,其实他人可好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连说了两次沈屹人好,但谢黛宁哪会在意这个,正要客套两句,肚子忽然咕噜噜的响了起来,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捂着肚子道:“让师兄笑话了,我一早来书院报到,还什么也没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