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程书办神色惊变的,是手谕落款处的“太子府”三个大字,同样的,有印玺盖于其上。
玄衣卫三个字已令人遽然变色,再看那张牙舞爪的鲜红色龙形纹章,程书办只觉得冷汗顺着脊背爬上脖颈,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湖州学政了,还是远远一瞥,眼前这文书,不,这谕旨,根本不是他能处理的!
“先生,写的什么呀?”书生们好奇,探头探脑的问。
程书办稍稍回神,将谕旨啪的合上笼在袖中,正了正神色,唤过帮忙的书生,“快去请何首士来,不,不,去请张监院罢,请他速速来一趟!”
“慢着!”
谢黛宁喝住人,这程书办着实迂腐,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在这里做着入学登记的事情,“先生,不是我说,什么首士监院的,怕都作不得主的!不如直接去请谢山长过来,他见了我自然……”
她语气暧昧,又故意不把话说完,眼角一瞟屋内众人。
旁人正不明就里,听了这话一下想到什么,云岚书院山长姓谢名暄,是闻名天下的大儒,眼前这人也姓谢——难道他是山长亲戚?
“他是谢家子弟!”有人脱口而出。
“谢家的?……这么说,那是山长的书信?怪不得要请监院。”
“啧,真没想到号称清正的云岚书院也有这走后门的事情!”
众人低语起来,谢黛宁也不解释,转身寻了把椅子,迤迤然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这些私语程书办听见了却不好解释,且想想这小子说的也有道理,太子谕旨张监院可能也不好处理,得往上头报,最后肯定是山长出面方才妥当。想明白了,他立马嘱咐那书生维持此处秩序,自己转身出去了。
屋内静了下来,忽然有人大声道:“且不论这姓谢的是不是山长亲戚,这人如此无礼猖狂,我就不屑和他同处一屋!”说罢一甩袖子出了屋子。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摇头跟了出去,仿佛和谢黛宁在一处有污清誉似的。
谢黛宁眼眸里满是不屑,她戏耍这一番也有些乏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手里百无聊赖的把玩着腰间玉佩,想着一会儿谢暄来了,见着自己不知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他的模样,似乎也有些模糊了……
学子出了屋子才站定在院子里,就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被七八个仆婢簇拥着也进到了院中,日头已经高悬,这些人满脸是汗,那老夫人也喘着粗气,一看就是匆匆而来。
一名仆婢上前施礼道:“诸位公子有礼了,我等是谢山长的家人,今日有急事来此,不知管事书办可在?烦请代为通禀一声!”
学子们闻言一惊,谁人不知云岚书院前身是谢氏私学,天下闻名的谢山长,就是出自应山谢氏,他家祖宅就在离此不远的应山县,难道那位老夫人就是他家老太太?
再想到屋内坐着的人,谢氏老夫人亲自上山,看来屋内那个谢什么岱宁果真是他家的人!
有人不屑和谢岱宁同处一室出来,便也不好上前和谢家人攀谈,便在那冷眼看着,也有机灵会来事儿的上前施礼拜见,请她去屋内休息,还有的在一旁低声议论……人多口杂,一时把谢家人团团围住了。
但谢老夫人明显有急事,只摆手谢绝,仆俾也道:”多谢诸位,只是我家老夫人有要事,不便在此久留,多谢美意。”
屋外这闹哄哄的,谢黛宁也听见了,她抚了抚衣角,眼眸渐沉——祖母来了,出去,还是不出去?
其实她并没有太大意外,离开京城没几日,她就收到了司马浚的消息,那会儿才过完年,她的二叔进京述职,却不知怎么打听到了她去湖州的事情,当天就送信回应山了。
想必就是这封急信,让谢老夫人赶在这天来书院,刚好和她撞在了一处,这等巧合——也许是上天的助力呢!
那就一起见见吧,这些至亲之人!
院子里谢老夫人拄着拐杖,心中愈发烦闷,脑仁也隐隐作痛,昨晚收到二儿子谢明来信,她恨不得连夜就上山,是曹氏等人好容易劝住了,现在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赶上了没有——谢老夫人抬头看看日头,忽然发觉不太对,虽未正式开课,但书院学子们一向是有早课的,怎会这许多人聚在这里?还有在院外探头探脑的,闹哄哄的仿佛集市!
还有,这半天了,竟然连个管事书办的影子也不见?这也太不寻常了!
谢老夫人唤过身边嬷嬷,低声吩咐道:“去问问,怎么一大早就如此之乱?”
嬷嬷点头,转身没入人群,不过片刻,便脸色煞白的转了回来,压着声调小心道:“回老太太,书生们说一大早便有个……姓谢的,因为误了书院报到的日子,在此间大闹了一场,书办去叫人了……”
只听见姓谢二字,谢老夫人的血直往脑上涌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往后一撅!
“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了!”仆婢们唬了一跳,赶紧扶住她大叫起来。
正乱成一团,忽又听有人喊道:“山长,是谢山长来了!”
谢老夫人强撑着直起身子,只见众人让开一条路,一个约莫四十的中年男子进了院子,一身青灰色长衫,气度飘然,容貌俊雅,眉眼间有种既平和又疏离的淡然气质,让人一见忘俗,他正是云岚书院的山长谢暄,他身后则是王掌院和张监院两人,再落后一步,是程书办和两个同样书办打扮的管事。
这几人见院中如此之乱,亦是一愣。
谢暄刚一蹙眉,又见自己的母亲谢老夫人被嬷嬷们搀扶着,眉眼间满是急色,颤巍巍的迎上前哽咽道:“明煦你可来了!”
他不及细想连忙上前,还未开口却被谢老夫人一把拽住,手里塞进一纸张似的东西,他低头看去,只听谢老夫人在耳边没头没尾的小声说道:“是你二弟的信,你悄悄看看!还有把院里这些人都打发了。”她有些浑浊的眼珠子左右觑着,压低了声音又补一句,“人已经到了,只我还没瞧着在哪。”
谢暄登时了然,程书办没提谢老夫人,但看见谕旨上的那个名字,一字之差,谢暄已经猜到了,他本不太敢相信,看见谢老夫人,怕也是为了同一个人罢!
一目十行的扫完信,所料不差,谢暄叹息一声,一时间不知是吩咐人速速把女儿抓来,还是先驱赶眼前乱哄哄的人群,又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都是掀开旧日伤疤,当众出丑或是避开人,伤痛不会减轻分毫……
谢老夫人与认识的王掌院等人寒暄几句,他主管学籍,是云岚书院的二把手,此刻也摸不清状况,不过这混乱不成体统,见了礼,他便吩咐书办去处理其他人的入学事宜,又安抚众学子道:“好了,好了,诸位耽搁了半日,快去办理手续罢,莫要再围在此处!”
“哎哟!”
人群才要散去,就听见一声阴阳怪气的叫嚷,所有人齐齐转脸看去,只见一明丽少年斜倚在厢房门前,阴阳怪气的笑叹:“管事的总算是来了!折腾了一上午,本公子都快累死了!赶紧办完入学的手续,然后放我去吃点东西罢!”
看清了这张脸,谢老夫人一个踉跄,要不是嬷嬷手快,几乎要跌倒当场。
谢暄自然也听见,看见了,她和记忆里带着软糯奶音的女儿声音不同,也和记忆里那个爱仰头望着他自己笑的童稚脸庞不同,有那么一瞬,他只有陌生感,完全认不出这就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可是下一瞬,他便在那双眸子里看见了过往的一切,他最爱的人,他最快活的日子,都藏在那双眼眸里。
他畏惧怯懦逃避过的一切,还是找到了他的面前。
谢暄的嘴唇颤抖起来,语无伦次的喃喃道:“你?……你是黛宁?你怎会……?”
怎会如何?周围的人群静了下来,等候答案揭晓。
谢黛宁站直了身子,身上的玩世不恭消失不见了,她神色平静的望向谢暄,眸子似乎突然失掉了光彩,平静的深不见底。
像一个最规矩的儒生,她冲着谢暄施了一礼,朗声道:“正是,学生谢黛宁,见过……”父亲……
“明煦!这是你三弟的儿子!”
关键的两个字还没来的及出口,便被谢老夫人的尖叫打断,谢黛宁直起腰看过去,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谢老夫人指着她声音嘶哑的又重复一遍:“是三郎的儿子!才从京城来,所以你不认得他!”
谢黛宁的唇角勾起讥讽的笑意,摇了摇头,这个老妇人,她的亲祖母,刚才还呆若木鸡,没想到心思还是挺快的,片刻就想出了这么个说辞!
似乎是怕她否认,也怕她当众说出实情,又或者从未见过子女小辈做出这样忤逆不孝的事情,谢老夫人愤怒的簌簌发抖,眼睛死死的盯在她身上,仿佛她敢开口,她要扑上来撕打。
但谢黛宁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她来之前就知道,谢暄是德高望重的山长,是众人敬仰的师长,谢老夫人是谢家的长辈,如何争得过?辨的明?
争吵一番,不过是让众人看一场谢家的族内纷争,于自己的计划没什么好处!
她想做的事情,本就不能一蹴而就!
“都说了不必送,祖母您怎么也来了。”她掬出个孺慕长辈的笑来,认下了这个说法,又对谢暄继续道:“岱宁见过大伯!是侄儿的错,本想不劳累祖母,所以才一大早自己跑来,没想到还是闹出了一场事故,是侄儿考虑不周……”
“诸位,还是进屋说罢!”
王掌院回过神来说了一句,让山长一家在此被人围观,成何体统?
王掌院等人虽然瞧出来谢家人的别扭,但太子府文书是牵扯书院的大事,不可不问,驱散了众学子后,众人硬着头皮进后堂,找了间空置屋子说话,屋外是谢家的下人守着。
屋内谢暄和王掌院先坐了主位,谢老夫人坐在一侧,两个嬷嬷陪立在身后。谢黛宁也自寻了个位子坐下,笑道:“想必先生们已经知道今日之事,不知可有决断了?”
“听说,除了太子府文书,你还有学籍文书?是官推学子?”
问话的是王掌院,谢黛宁将学籍文书递上,他略一看又转手递给了谢暄,学籍除了记载学子的来历籍贯,还会记载参加考试的情况,谢暄本以为女儿胡闹,不想大略一瞧,眼神里慢慢浮现出惊讶之色,他手指在学籍上的名字上轻轻拂过,来回看了好几遍,才压抑下胸间的激动,抬头道:“这么说来,你是在京城参加了乡试,取得了生员资格,才被推举到云岚书院?”
女儿是京城乡试的第一!授业恩师竟是高太傅!
可谢黛宁只是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正是。”
“那这封太子府的谕旨又说推举你来此,却是何故?”
“回大伯,哦,回山长的话,其实是先有太子府的谕旨,只是怕人议论太子府以势压人,让无才无德之人坏了书院的清誉,又一心向学,这才参加乡试,由京城学政推举来云岚书院读书。不想还是误了报到的日子,不得以才拿出谕旨,绝无以势压人的意思,还望山长和诸位师长莫要责怪!”
王掌院疑惑道:“你既说是一心向学,又如何能误了报到的日子?刚才程书办说,你是在江南游玩儿,才误了正事?”
谢黛宁含笑道:“怎会是因游玩误事?因刚才人多,学生不好明言才托词罢了。如谕旨上所言,学生身上还担着个玄衣卫校尉的职责,实是因江南有桩差事要办,这才耽搁了。”
一旁的谢老夫人听到此处,有几分庆幸,又有些道不明的憋闷,她长嘘了口气,老二信上说,阮家老二发迹后,纵的谢黛宁无法无天,说不定会以势压人,要她尽力阻止,但万万不可硬来……
好在刚才没有当众闹起来,一个身为玄衣卫指挥使的亲舅舅已经够头疼了,再扯上太子府,如今虽然迟了一步,但是好歹把谢黛宁是女儿身的事情压住了,她是谢暄的女儿,是应山谢氏长房嫡女……
若是让人知道谢家嫡女竟然做了玄衣卫,还在谢家创立的书院当众闹这一场……
整个谢家的名声都完了!
似是察觉到什么,谢黛宁笑着瞟了谢老夫人一眼,心有灵犀一般安抚着道:“祖母请放心,谕旨的事情,只在座诸位师长知晓,孙儿并不敢张扬!”
谢老夫人眼里厉光闪过,狠狠白了她一眼,但又不好让王掌院等人看出什么,低声斥道:”你这……”逆女二字,终是出不了口。
“原来如此。”王掌院抚须笑道,“不愧是谢家子侄,谢公子果然少年才俊!”
谢黛宁起身行了个礼,微微笑道:“掌院过誉了,学生愧不敢当。”
说了客套话,她走到被她气了一上午的程书办面前,正经八百的一揖,一副求学若渴的样子,对着众人正色道:“学生到底是误了入学的日子,如今心下忐忑……还请诸位师长念在学生数年寒窗,一心向学,允我入书院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