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
在那一瞬间的光明里,我看见房间里贴满了照片,是菲尼克斯的照片。站着,坐着,睡觉,吃饭,在花园里,在书房里,在宴会上,他在草地上捧着一本书,在露台上仰头看着鸽子,骑在马上,旁边跟着一条狗。全都是菲尼克斯。从有些稚嫩的青涩模样,到现在瘦高挺拔,柳条一样的身姿,他大半的人生几乎都贴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是谁?
谁在看着他?
花这样久的时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凝视着他,像一条贪婪的巨龙,盯着自己的宝物。
我耳鸣更严重了,整个人几乎要被怒火烧净,我的心脏破了一个洞,汩汩流出的不是鲜血,是宛如实质的恨意。
这个人,这个人用视线凝成一个牢笼,在他毫无察觉时困住了菲尼克斯。他剥夺了菲尼克斯的自由!
我再没见过比这更残忍,更恶毒的事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犯罪。
我强行开启了能量不足的通讯器,将这些罪证录下来,我通过镜头,看向被镜头捕捉的菲尼克斯。忽然,我看见一只手。
有一张照片里出现了除菲尼克斯以外的第二个人!毫无疑问,这就是犯罪者!是拍摄照片的那个人!
照片上的菲尼克斯大约十五六岁,身着护具,手里拿着一把枪,指着不远处的靶子,全神贯注。而那个人离他约摸五十米,在一处绿植遮蔽下,伸手试图抚摸镜头中的菲尼克斯。那是一个成年人的手,骨节分明,食指上佩戴着一个华丽的红宝石戒指。
我认得那个戒指,所有钻石星的人都认识,那是我们的领主,戴蒙德家族传承已久的戒指,属于戴蒙德伯爵的戒指。
原来如此。
我抬起手,在虚空中握住了一个想象中的东西,那应该是一个古董相机。我慢慢抬起手,将想象中的相机举到眼前,我的眉心好像真的接触到了某样冰凉的东西。
原来如此。
戴蒙德伯爵的遗书上写着,“我曾在眉心觐见神灵,也会将神的意志从眉心带回”,“让世人感受神的荣光”。
这是“觐见”神灵,还是窥伺神灵?带回神的意志,就是用鲜血忏悔自己的罪恶,留下这些照片,让它成为自己的眼睛,永远替“世人感受神的荣光”?
原来嫌疑人是受害者,死去的才是凶手,这真让我恶心。
咔嚓。
一道清晰的碎裂声响起,我立刻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在窗外。
怒火带给了我力量,我一拳打碎了窗户,血顺着手腕流下来,我迅速翻窗而出,幸好这是在一楼,窗台高度不值一提。我扫视四周,做出判断,我现在应该是在花园,而声音来自左前方的漆黑小屋。
我追过去,渐渐看清那小屋的模样,那是间由彩绘玻璃构成的温室,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或者被风吹倒,时不时就要发出碰撞碎裂的声音。
我的怀疑打消了大半,逃走的人影应该不会傻到再次出现。但保险起见,我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温室是应该是有保暖设施的,虽然庄园设施因供能不足而瘫痪许久,但热气始终没退,在无处不在的潮湿水汽衬托下,呼吸都觉得粘稠,闷热,让我很不舒服。
这里也没有光,狂风骤雨就在外面,但这里的植物却静悄悄的,在一片沉寂中,像森森鬼影。也许因为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如同死物一般,一动不动,这让我忽略了一些东西。当我距离某团黑影只有一步时,那阴影动了。
“谁!”我厉声喝道。
伴随着我的怒吼,一道闪电劈下,那张脸,那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离我只有一步之遥。
温室里的闷热空气彻底化成水,顺着鼻子嘴巴灌了进去,我像一条搁浅的鱼,徒劳的张着嘴,却不能呼吸。
他仍然是一副淡漠的安静模样,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显得人异常单薄,头发滴着水,浑身湿透,一张脸显出不正常的苍白,衬得他的眼睛更加深邃。他在看着我,如这温室中的其他生命一样,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我终于找回了发声的能力,磕磕巴巴的开口:“菲、菲尼克斯,我可以叫你菲尼克斯吗?”
我看过那些照片,足有几千张,几万张,这让我感觉对他十分熟悉。他看着我,只是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睛,拽下一朵花瓣,送进嘴里。咀嚼。
他的表情,和那千万张照片里没什么太大区别,我觉得我读懂了他的意思,他不在意我的称呼,他……他同意了。
我看着他缓缓咀嚼着那花瓣,有些紧张,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试探性的唤道:“菲尼克斯?”
他果然抬起眼,看向我,虽然只有一瞬,虽然是在黑夜里。但我看到了他仿佛能容纳一切的安宁眼眸,我感受到无穷快乐喜悦。我知道,他认可了我。
他又揪下了一片花瓣,缓缓地,送进嘴里。
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外面恶劣的天气,也不在意这里有没有光,这些东西似乎影响不到他。他安静的咀嚼着,似乎在凌晨的雨夜出现在温室是正常的,吃掉这朵花,也是正常的。没什么可惊讶。这让我灵魂中无处安放的欣喜与愤怒,惊恐与惆怅都安静下来,借由他,我也成了这温室的一部分,这些植物的一部分,我从没这样放松过。我觉得我爱他。
我爱他。
我想象着自己陪着他,永远站在这里,化成一棵树,一盆花,没有痛苦,没有遗憾,淡淡的花香萦绕着我,狂风骤雨离我远去,我像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寻找到了陆上的天国。这让我很幸福。
我再没有其他欲求了。
我看着他一片片吃完了那朵花,花枝上只剩最后一朵了。
“你要吃掉它吗?”我问他。
“不。”他抚摸着那朵红色的花。艳色在他指尖流露而出。
“你喜欢吃花?”我又问。
“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吃?”我觉得我此时有些醉了,或许是因为布雷兹先生骗我喝的那杯酒,或许是因为菲尼克斯。不管因为什么,我此时肯定不是完全清醒,不然我怎么能这么放松,这么流利的说话?
菲尼克斯没有回答我。他看着我,第一次问了我一个问题,给我一个人的问题。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告诉他,我是睡不着,想要找一些安眠药,结果出门迷了路,遇到一个行踪诡异的人,一路跟到了这里。我没提照片的事,这涉及案件机密,而且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曾被人无时无刻监控着。
“他长什么样子?”
“我没有看清。”
菲尼克斯点了点头,端起那盆花,转身便要离开。
“但我观察到了一些其他的信息!”我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这么急切高昂,但我成功赢得了菲尼克斯的注意力。
“咳,我是说,呃,他身高和我差不多,身材修长,穿着一身深色衣裤。嗯,他很灵活,对你家非常熟悉。事实上,我不确定那人是男是女。”我忽然意识到,菲尼克斯提问时用了一个非常确切的名称代词——“他”。为什么是“他”?
戴蒙德家族古堡中的仆人,目前全部关押在警局,已知今晚古堡中的三个人中,布雷兹先生身高不符合,我也敢肯定,那人不是菲尼克斯,至少我觉得不是。我有种莫名的笃定,我想如果是菲尼克斯,不管离我多远,有多模糊,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虽然不排除有人潜入的可能,但目前来说,管家先生嫌疑最大。
考虑到那人对古堡的熟悉程度,我试探性的问菲尼克斯:“管家先生之前有来过钻石星吗?”
他思考的时间比我想得要久:“据我所知,没有。”
这并不能摆脱管家先生的嫌疑,我担心菲尼克斯会替他隐瞒,毕竟是朝夕相对的管家。他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疑虑,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真的。”
“嗯。”我认真的点头。
我相信那是真的,不是因为我爱他,不,正是因为我爱他,我才知道他没有说谎。他不屑于说谎。这一点,他和布雷兹先生很像,骨子里有些矜贵。没有什么东西能动摇他的原则,金钱,权力,痛苦,都不行,对他们来说,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自己认定的东西,事物的价值在于心的赋予。
又一道闪电劈下,雨似乎下得越来越大,一阵细微的,似乎是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响起。很熟悉,这就是我刚刚在屋子里听到的异响。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大力扯着我向后倒去,连退三步。巨大的玻璃碎裂声炸开,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下来,正砸在原本我站立的地方。
突然的变故惊得我后背发凉。我借着闪电的片刻光明,看到那里斜插在地上的一根金属条,大片大片的锋利玻璃,和残缺破碎的几盆吊兰。
幸好菲尼克斯拉开了我。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善良。他正站在我身侧,怀里抱着那盆花,那盆被他吃掉,只剩一朵的花。仍然是那样安静。
“谢、谢谢。”我不知道此时的剧烈的心跳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面前的菲尼克斯,“我来帮你拿。”
他没拒绝。我顺利的接过花盆。那花盆意外的沉重。
咔嚓。
一道碎裂声从头顶响起,风雨从裂缝中灌进来,听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尖啸。原本安静的植物如伏击的野兽,在这摇摇欲坠的温室里,黑暗又让这种恐惧叠加了一层未知的毛骨悚然,我只觉得鸡皮疙瘩从后背爬上来。决不能在这里多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