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道闪电劈下,即使我做足了准备,那轰鸣的雷声仍然震得我耳朵生疼。我意识到我的耳朵并没有在短暂的休息中恢复,等解决完这些,我得去看看医生。
就在我以为这条路永远也不会有尽头的时候,那古老巍峨的城堡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
真是见了鬼了,我心里想。帝国的大贵族,怎么会住在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看看这古堡,一丝灯光也没有,简直是从鬼故事里直接搬出来的。
我抖落身上的水滴,将雨衣丢在门廊下,探头向上望。窗口一个个黑洞洞的,如一双双在暗中窥伺的眼睛。从我的角度看,城堡正背对着天空,黑色的,什么都没有的天空,更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而我们正在坠落。
好在我不是一个人。
“真希望我中午吃了大蒜。”布雷兹先生抱怨,“等下如果有个英俊的男人或美丽的女人对你说你好香甜,别犹豫,请转头就跑。”
“别这么悲观,布雷兹先生。或许今晚我们就能直接结案,如果戴蒙德伯爵用的不是银子弹的话。”我努力用逗趣对抗着古堡带给我的怪异感。
他哈哈笑着,推开了古堡那足有三米高的繁复雕花大门。
幸运的是,这古堡维护得很好,没有“吱呀——”的声音在大厅回响,这让我既放松又莫名有些失望。但古堡中的一切和我预料的并无差别:巨大而沉重,让人忍不住屏息的吊灯,如今只是一团倒挂在天花板上的怪物;厚厚的地毯,迈上去的每一步都悄无声息,让人神经紧绷,怀疑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是潜伏在黑暗中的人的脚步声;装饰繁多,错落有致,但在一片漆黑中看不出美感,只觉得拥挤。
这里处处是人的痕迹,怎么就没有人呢。
唯一接近“人”的东西,就是大门正对着的楼梯上,悬挂着的巨幅肖像——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书桌旁。
那是死去的,奥赛里斯·冯·戴蒙德。
“有什么事吗?”
我看向声音的来处,然后——
我的耳鸣瞬时间淹没了我,我觉得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你们有什么事吗?”那人重复了一遍。
没关系,我想,这很好,反正我也不想再听到什么别的人说话了。
他皱了皱眉,好像对我们两个的反应有些厌烦。
这一定刺痛了我的心,我想,但我没有知觉。我似乎被隔离在自己之外,就像这副身体并不属于我,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我的心,我的嘴,我的手脚,我引以为豪的聪明脑袋,全都叛变了。或者说,回到了它本来应该在的地方。
也许人真的是残缺的,我从前怎么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看到他——他端着烛台,站在楼梯上,莹润的烛光在他的脸上跳跃,像轻柔的海浪。
噗通,噗通,噗通。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忘记了呼吸,但我的心跳绝不是因为缺氧,我缺少的是……哦天哪安德鲁,你在想什么!不要失礼,快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来着?我该说什么?
“站住。”
他的声音如同松柏上凝结的冰晶坠落于地,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几乎又要忘记怎么呼吸了。
“我是侦探维恩·布雷兹,负责戴蒙德伯爵的案件调查。这是我的助手,安德鲁警探。”
下个新年我要送给布雷兹先生我能负担的起的最昂贵的礼物。感谢您。
“安德鲁·迪伦·罗伯茨。”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您可以叫我安德鲁。”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
我第一次对生命有了点不同的见解。他看向我时,我能感受某种能量在体内攀升;他的目光移开,便快速下落。
他会不会是月亮?他掌控着我的潮汐。
我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亦或者说什么都好,只要我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莫名的紧迫与焦灼让我不知所措,我想向布雷兹先生救助,这才发现我刚刚竟不知不觉往前迈了几步。
怪不得他让我站住。
我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这让我错过了他和侦探先生的对话。当我回想起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或撕成碎片,怎么都好。这使我又错过了他们的另外一段对话。
我发誓接下来要冷静、专业,做好一个警探该做的事。
“跟我来吧。”他说。
他转身向楼梯之上走去,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情,在和布雷兹侦探对视后才跟上。但我踏上楼梯的第一步还是有些太重了。
这是我今晚学到的另一个教训。
烛光给他的身影染上一层光晕,光下的他很美,但夜色如薄纱披在他身上,这也很好看。我又在胡思乱想。
路程比我想象的要短,我们走近了另一簇烛光。那里还站着另一个人。一个男人。穿着考究,似乎是管家,此时正用胳膊圈住一张高背椅,俯身去嗅桌面上摆着的玫瑰花。
看见我们,他愣了一下,随即站直身体:“菲尼克斯少爷,这两位客人是……”
“负责哥哥案件的侦探,给他们准备晚餐和房间。”他说话很简洁,声音不大也不小,吐字清楚,冷冷淡淡的。
菲尼克斯……原来他就是戴蒙德家族的小少爷。
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餐桌很长,椅子有很多张,我想在他左手边或右手边坐下,但又担心这是否太过失礼。我拿不定主意,只好用眼不停瞟着布雷兹先生。布雷兹先生坦荡荡在他旁边坐下,我赶紧跟着坐在对面。
安德鲁你真是傻瓜,只有菲尼克斯少爷面前有两盏烛台,优先选择靠近光源的地方才是正常反应。
他面前摆着一份牛排,但或许是考虑到我和布雷兹先生的餐食还没上,他始终没有拿起刀叉,只是看着那玫瑰花出神。我想劝他趁热吃,不用顾忌我俩,但又不确定这牛排到底还热不热。正想着,布雷兹先生先开口了。
布雷兹先生笑吟吟的,显得有些虚假:“我听说这里是戴蒙德家族的祖宅?”
他转动玫瑰花瓶的手顿了顿:“是。”
布雷兹又问:“我还听说,你们很少回来?原谅我,我这样的糟老头生活实在太无趣了,对这个星球的领主家族忍不住好奇,毕竟——戴蒙德——天哪,那可是传说中的人物。”
我没想到布雷兹会管自己叫糟老头,我不觉得他是会在意外表年龄的那种人,相反,他虽然平易近人,又喜欢逗乐,骨子里还是有些聪明人的傲慢。这或许是种谈话策略?我决定闭口不言,先听听布雷兹先生会怎么说。
但布雷兹的夸张策略没有奏效,他——菲尼克斯的回答仍然简洁:“是很少。”
布雷兹先生追问:“那么上一次是……”
“三年前。”
“那时您几岁?”布雷兹先生几乎半趴在桌上了,侧着脸冲菲尼克斯笑。
菲尼克斯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变化,这细微的波澜让他一下子生动起来,我下意识错开眼睛,祈祷他没有看见我发烫的脸。
“你到底是想问我的年龄,还是想问我来没来过钻石星?”
布雷兹先生厚脸皮的一歪头:“都问。”
他看了我一眼。菲尼克斯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又开始胡乱跳。他看我作什么?
“警局档案里应该有我的出生年月日。至于第二个问题,这是我第一次来钻石星,从塔瓦娜星来,今早刚到。”这是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帝国历731年9月20日,您今年应该是19岁。”我挺直腰杆,觉得自己这番话接的还算恰当。我看向布雷兹先生,我以为他会就年龄问题问些什么,谁知他看都没看我。
“是在……请原谅我的直接,是在戴蒙德伯爵去世前,还是去世后?”
“前。”
“啊,原来如此。”他动作夸张,意义不明的喟叹一声,“那么,目睹亲人的离世想必让您十分痛苦了。”
菲尼克斯没有回答他的话。餐厅陷入沉默。
布雷兹先生又重提起他出生年月的事:“依据法律,公民应该在成年后更新个人档案,但警局好像没有您的全息影像。”
“我不喜欢拍照。”
“协助警局搭建数据库是每个帝国公民应尽的义务。”布雷兹先生仍笑吟吟的。
菲尼克斯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他说:“我不用。”
“为什么?”布雷兹先生紧咬不放,“就因为你是贵族?”
我有些坐立难安。我不明白布雷兹先生为什么要试图激怒菲尼克斯,我不觉得这有用,也不觉得这有必要。我知道布雷兹先生将菲尼克斯列为嫌疑人,这很合理,但按照我们惯常的做法,警探在接触嫌疑人时,不会采取对抗策略,更多是拉近距离,建立关系。甚至我们会故意表达出对嫌疑人的同情和理解,并给出一个台阶,一个理由,方便嫌疑人消弭恐惧与心理障碍,说出实情。
这是非常基本的审讯技巧,我不觉得布雷兹先生会不清楚这一点。
难道是要打‘好警察,坏警察’的牌?
我有些紧张,如果他负责恐吓威胁,那是不是说明,我要居中协调,表达关切?
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但无论布雷兹先生的策略是什么,都又一次失败了,菲尼克斯的声音没什么变化。
“没错。”他这么说。
我的心似乎被一只手猛然攥紧。不是因为他坦然承认了贵族的特权,我看得出他对此并不骄傲,他只是在陈述事实。我又为何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