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是绿色。
深沉的,斑驳的,黯淡的,流淌着的,扭曲的,冰冷的,渴望的,尖叫着的,刺痛的,憎恶的,执拗的,从不眨眼的,浓稠的,死去的,潮湿的,满怀恶意的,尖锐的,冲撞的,无声翻涌的——
绿色。
再浓一点,要再浓一点。沉郁的黑夜里不应该有那样清澈又可怖的水,像一口深潭。
深潭?是深潭吗?我的画笔试图咀嚼着我的手指,它要我谨慎地搜寻我的记忆。好……让我想想……我只记得它很凉,那么凉。闪电劈下时,它会漾起幽幽的银光。连那光都是凉的,像一条条小鱼,长着细密牙齿的小鱼,密密麻麻,尖笑着挤在一起。
翻滚。
那是……水?
不,或许没有水,根本就是个满是银鱼的深坑。波光是鱼鳞,冰凉的触感是鱼在啃食我的身体。
它会管这个叫亲吻吗?
专注点,安德鲁,专注点!
我听到了某个嘶哑的声音在怒吼,是我自己。
这让我松了口气,我闭上眼睛,颜料滴滴答答落到我的裤子上,真奇怪,哪来这么多红色?
别管了!想,安德鲁,好好想!
当时……对,我站在岸上,一步步走向那深潭,深不见底的,冰凉的,像有自我意识一般。它在暗自涌动着,在我踏出那一步时,轻而易举的将我吞没。
吞没?
这么说,那的确是水。对,没错,是水。它冰冷的环绕着我,但又如此浓稠,缓慢地,缓慢地,吃掉我。
我似乎又嗅到了那水汽,和丝丝缕缕的花香,一个瘦长的身影站在水中央,那么单薄,那么美丽……
是他,是他。
我听到了我鼓噪的心脏,一瞬间,我浑身的骨头像被人抽去了,绷紧的肌肉在他的目光中溶解,我从没这样放松过,简直要化成一滩水。也许那池子里的水就是这么来的,爱慕他的人心甘情愿和恶魔做交易,放弃一切,成为托举着他的水。啊,我的心上人,哪怕在我的幻想中,他都是如此的美丽……
他在水中优雅地摆动身体,迅速,流畅,若此时有明亮的月光照下,我一定会误会那是传说中的美人鱼。
他在捕食吗?他的猎物是我吗?
我希望他想要的是我。
他是想要我的。他是想要我的。他是想要我的。
我大声说出来,声音无比坚定,我有十足的把握。但我的耳朵!我那该死的下贱的耳朵!它就是不肯全然相信!
不对,安德鲁,不相信你的不是我。我的耳朵争辩道。是你的心。
我没吭声。我当然知道是我那颗心在对抗我,但我不能骂它下贱,那里面可住着我的爱人呢。
我只能惩罚我的耳朵。我握着画笔,像握着一把剑,用尽力气,狠狠地戳向它。一下,两下,我哈哈大笑,心里只觉得爽快。画笔捅进耳窝中,有液体在我耳朵里流淌,也许是颜料,也许是血,轰隆隆的,像那夜的雷声。
哦,那夜。糟糕的夜,恶心至极。那一整夜出现的一切,除了他,都令我厌恶。这让我又来了灵感,我忍住继续惩罚耳朵的冲动,又沾了些黑色的颜料,一遍遍涂抹着我面前的画。
夜,沉郁到化不开的,粘稠,潮湿,又闷热的夜。天是令人作呕的黑,从天上坠落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根本就不能称之为雨!
那样狂躁暴虐的风,呼号惨叫着,呕吐一样吐出无穷尽的恶毒诅咒,用尽全力将石子儿一样的水滴砸到玻璃墙上。那些水滴也是一样的邪恶,就那样前赴后继的死去,完全不考虑自己。似乎,将沉郁恶意沾染到别人身上,就是它们生命的意义。
恶心。
如果可以,我想杀死那风,杀死那雨,杀死那夜,一刀,一刀,一刀,一刀!杀死。
可他会喜欢夜的尸体吗?他会喜欢雨的尸体吗?他会喜欢——我——的尸体吗?
对他来说,我是什么?
我的笔开始颤抖,每次想到他,都让我感到甜蜜的不安。我看着画中的人影,看着……看着……
安德鲁!
什么?
快要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时间!时间!
时间?我缓慢地眨了眨眼,我的脑袋似乎还泡在冰冷的水里,这让我的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呢?我努力回想。不记得,但最先叛变的是听觉,暴雨声从未停歇,只是时强时弱,带着恶毒的诅咒。当它因咒骂疲惫时,我偶尔会听到母亲在呼唤我,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然后是味觉。我渴的时候会喝水,在我的右手边,绿色的那个,有时是水,有时是颜料,味道都是一样的苦涩,因此只能喝一口。我喝的太多了,现在只能尝到血腥味。
那我的触觉呢?
我好奇的摸了摸脸,一瞬间便头皮发麻,有一个肉瘤一样的东西同时触碰了我的手和脸,诡异又可怖。我大口喘气,重新抚上我的画框,看着画中的他,那么美丽,那么美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潮湿的水汽,和丝丝缕缕的花香让我沉静下来。
安德鲁!
嗯?
安德鲁·迪伦·罗伯茨!开门!
雨下得越来越大,声音在雨中飘忽不定,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对!我抬起头,惊恐的看着房门。这不是我的声音!
连房门也听出了这声音的诡异,它逃开了,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遥不可及。
“我是侦探布雷兹,安德鲁,你需要帮助!开门!”
不,不不不,他为什么会来!我的画还没有完成!
画笔滚落在地上,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捡起它的,但我看见地上满是带着血印的抓痕。难道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吗?我没空理会这些怪事,我要赶紧完成我的画,我没时间了!
一笔,两笔,三笔。
绿色,银色,黑色。
“安德鲁,回答我!你母亲已经急坏了,我知道你还醒着!”
雨夜,玻璃幕墙,泳池,还有他,这些都画好了。
“退开门后,我要进来了。三。”
还差一朵花!
我从怀中掏出那朵花,原本明艳的花瓣此时已经凋零黯淡。怎么会这样,明明他才刚送给我。
“二。”
我要画上去,我要把它留在画里。红色!红色在哪里!
“一!”
我眼前越发模糊了,红色从我的指尖流淌到画布上,在他的手里绽出一朵艳丽的花。
哐!
一声巨响在我耳边炸开,我意识到我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安静了,下一秒,我倒在了地上。‘
“安德鲁——”
侦探布雷兹和我的父亲母亲冲进来,但我已经没办法再思考为什么他们会满脸泪水,为什么他们会如此焦急。我的全部心神都在我的画上。
终于完成了。
亲爱的,我送了你一朵花。
我看着画中的他,如此的平静,如此的安宁,我再没有执念了,暴雨声也终于停止。昨日种种浮现眼前,令人眷恋。
我陷入黑暗。
“该死,哪儿来这么多仆人,是哪位绅士破产欠薪了?”安迪端着咖啡艰难地挤进办公室,狠狠踢上门,“安德鲁,这是你的,一份奶一份糖对不对?”
安迪是警局从乡治安所借调来的,据说为了工作改过年龄,现在实际还不到十八岁,长得又瘦又小,托着七八杯咖啡,像举着一个小型手提箱。
“是,多谢你,安迪。明天我去买咖啡吧。”我说。他还了我一个友善的笑。
同僚们纷纷从繁重的书面文件中抬起头,原本安静又忙碌的办公室因为咖啡按下暂停键。
“恰恰相反。”瑞恩伸出手,沉重的屁股最多只抬起了一厘米,我清楚的看见安迪将要爆发的火气,于是我顺手接过咖啡,递到瑞恩手里。
“谢谢。”瑞恩接着说,“有位大人物死了。”
“这算什么‘恰恰相反’?”安迪和瑞恩最近有些不睦,他抱起胳膊,“照你这么说,活着和发财,也是反义词喽。”
“嘿,小子。”瑞恩乐了,也抱起胳膊,往后一仰,办公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这么聪明怎么不去考大学?我可不是你的考官。”
安迪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窘迫,我捕捉到他的目光快速扫向我,又快速收回。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个反应,瑞恩说中了安迪的心事,这个年轻人很有自己的计划,他真的想去大学读书,为此,还来问我要过一些学习资料。
但对于平民来说,这无异于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在钻石星,或者说,在整个星际帝国,穷人的梦想是不自量力的可笑行为,所以安迪恳求我不要说出去。
不过除了安迪,其他人的目光也纷纷落到我身上。有一位说:“这得问问安德鲁,他可是我们唯一的大学生。”
安迪的目光又一次看向我,明显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