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海森难得在原地愣了一秒。
他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吸气,问她:“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提纳里的药起效这么快?煎药的时候也没说过啊?
迟春雪慢半拍才摇头,看上去比往日更沉默,手撑在床上想坐起来,竟然没能一次成功,一时间很有些茫然。
她这模样极少见,显得怪可爱的。
艾尔海森靠近她,将人扶起来坐好,不算柔软的枕头垫在腰后,她身娇肉嫩,按常理来说,应当被硌得有点难受,可迟春雪只是看着他,慢慢眨动着眼睛,眼泪一颗颗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滴在他手背上。
手指被烫得蜷起,艾尔海森熟练地掏手帕给她擦眼泪。
大抵是还沉浸在梦里,不太分得清虚假与真实的界线——正常清醒的时候,迟春雪会努力避免在他面前掉眼泪,偷偷摸摸的,仿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绝不会像眼下这样坦然镇定,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
但凡想要在学术上有所建设,耐心是必备的品质之一,只是艾尔海森懒得将此浪费在不相干的人或事上,眼下显然并非上述情况,因此他并不在意迟春雪毫无反应,继续问她:“饿不饿?要吃点东西吗?”
房间里还有些干粮,难得人醒过来,还是得赶紧往嘴里塞点东西,才好继续撑下去。
希望再渺茫,他也没打算就此放弃。
迟春雪并不回答,就当艾尔海森打算起身去拿食物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将人拉了过来。
那力道其实很轻,微弱得甚至难以感知,但艾尔海森没有挣脱的意思,顺着她的手被拉近,两人的面容相隔仅有咫尺之距,彼此呼吸可闻。
他垂眸与迟春雪对视,心里猜着她究竟梦到些什么,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神色哀戚,那双漂亮如初的眼里含着泪,雾蒙蒙看不清情绪,像是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迟春雪一只手搭上他的腰,另一只手没有力气似的从颈部一点点滑落到背部,艾尔海森没动弹,安静等待着,她在磨蹭许久之后,终于完成了一个正式的拥抱。
夜色里,一切感官体验都变得迟缓,她动作轻的如同蚂蚁爬行,所过之处激起一片麻痒。
艾尔海森眸色微深,抿住唇,拉平了嘴角弧度。
这个过程里,她始终看着他,头慢慢枕到青年颈窝处,潮湿的睫毛和唇在颊边耳畔游移,肌肤上吐息温热,又被风吹得更凉,红色不知从何处蔓延开来,无休无止,他们是如此亲密无间,拥抱依偎着,仿佛一对彼此倾慕的爱侣。
艾尔海森觉得自己像海中伫立的石像,对方落下的眼泪将贴身衣裳打湿,没有愈合的伤口被洒上盐水,浸出连绵不绝的痛意。
——这痛意将人拉出温柔乡的沼泽,逼得他不得不清醒,却又清醒着坠落下去。
身后衣袂声簌簌,迟春雪不在教令院时,一贯爱穿璃月风格的广袖长裙,烟青外衫拢在身上,如披一段被裁剪下的云雾月色,映在人眼中,折射出明厉流光。
她的嘴唇在他脸侧啄吻,眼中神色漫漫,一点点磨蹭着寻他的唇,手指却在背后摸索,找到记忆中的位置,缓缓举起匕首——
“不要!”
迟春雪尖叫一声,陡然从梦中惊醒,室内的声响唤醒了门口值夜的侍女,两人匆忙走进来,将烛火一一点燃,映照得室内纤毫毕现。
“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
她们习以为常,神情未见慌乱,一人轻手轻脚将她扶起,在背后垫好软枕,另一人走出去,很快倒来一盆温水,浸湿帕子为她拭去头上的冷汗。
迟春雪反应迟钝,怔愣着一时没回话,很快,门再次被人推开,穿一袭明黄色长裙的女子亭亭走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可是又做梦了?怎么不说话?莫非被吓住了?”
对方身上馥郁悠长的香气唤醒了熟悉的记忆,提醒着这里已不是湿热的雨林或者干热的沙漠,而是从小生活的璃月,眼前人是陪伴着自己长大的姐姐——璃月七星之一的天权星,凝光。
这里也不是梦中的阿如村,而是群玉阁——姐姐一点点建造在璃月上空的殿宇,她野心勃勃地期盼着它的影子如同自己的权势一般,终有一日能笼罩整个七国!
迟春雪被人抱在怀里,许久才缓过神来,伸手回抱过去。
她没提自己的事,反而先问起凝光:“姐姐怎么这个点还不睡?难道是打算向甘雨姐姐看齐?我们**凡胎的,可比不上她,有什么东西能比自个儿身体更重要?”
迟春雪自己深受其害,一度喝药喝到舌根发苦,实在见不得人好端端糟践自己健康的身体,没事都要说几句,何况眼下正好逮着!
凝光忍不住笑了,“我可不敢和她比,你是没见过甘雨真忙起来的时候,能在她办公室里熬上三天三夜不动弹!我不过是这几日在准备请仙典仪,忙的略晚了些,本是正要去洗漱,正巧听见你房里有动静,才顺路过来看看。”
迟春雪听这话只是笑了笑,并未当真。
姐妹两个虽说都住在群玉阁里,但凝光身为天权星,每日办公理事,免不了人来人往,自然住在前院;迟春雪天生体弱,大病一场后,留下诸多后遗症,这几年一直在调养,便住在后院,图个清静。
别听这一前一后仿佛比邻而居,实际上两人的院子各自占地面积极广阔,中间隔了一个莲花池不说,后者的卧房为了安全考虑,还特意选了间离前院最远的屋子,僻静幽远,层层护卫,哪怕扯着嗓子吼也是万万传不到前院凝光耳朵里的。
说什么顺路?压根顺不到一块儿去。不过是做姐姐的想起来不放心,特意来看看人罢了。
凝光不提,迟春雪自然不会戳穿,“姐姐来得倒也巧了,方才不过是梦见以前留学时的事,说什么吓不吓的?我胆子哪有那么小!”她声音娇缠,全然不见在外人面前的淡漠姿态,仍如昔年少女一般,搂着凝光不撒手,将此事轻描淡写含糊过去。
凝光自然顺着她的意思聊几句旁的闲话,并不追问。
自打迟春雪被夜兰连夜接回璃月,在凝光面前便绝口不提此事——问这魔神残渣怎么沾上的?探查遗迹不小心。具体怎么个不小心法?那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她对过程如此讳莫如深,对同行的人更是只字不谈,仿佛对方在她眼里是个毫无存在感的隐形人。
可深入沙漠千里之遥,两人相伴同行数月,又怎么可能会毫无感情?哪怕是同窗之谊、同伴之情呢?
然而在迟春雪不肯说的前提下,凝光也不好死抓着这个问题不放,只是难免想着,怎么偏偏就自家妹妹沾染了这些东西?另一个人却好端端的没有任何问题。
是因为一个体弱一个体壮?或者迟春雪操作失误?
倘若是这样的理由,有什么不好光明正大说出口呢?
更不用提夜兰当初拿着指引罗盘和疾行符篆,好不容易找到人,听到室内动静后破门而入,却只看见迟春雪抱着一个男人,手里匕首尖抵在对方背上,血顺着刀锋滑落到地面,却没法再进一步!
那个男人捏着她的手臂,看着怀里人,居然还能笑的出来!
光是听到这个描述,就足够让凝光头疼不已,至今每每想起仍不免耿耿于怀!
这种事搁谁身上受得了啊?!
好好的妹妹活蹦乱跳跑出去留学,几年后半死不活躺着被送回来,染病过程还疑似和另外一人有暧昧纠葛,偏偏当事人死守秘密,一看就知道问题很大!
若只是一些感情纠纷也就罢了,毕竟谁还没个情窦初开的时候呢?离得远些,几年不见,感情自然就淡了。
虽然财产交托给凝光管理,但迟春雪打小被她娇养长大,说一句物质丰足都算谦虚,向来是要星星不给摘月亮,最顶级的珠宝能给她铺上一地,宛如尘埃砂砾,不值一提。
想想看吧,以凝光后来的权势地位,天南海北,她妹妹想要什么得不到?区区一个男人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迟春雪当初留在家里,等她年纪再大些,身体养好了,多的是见识的时候,凝光安排的男人,种类绝对齐全,保证能让她挑花眼!
偏偏和人稀里糊涂动了手,见了血,那事情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哪怕不是迟春雪,换了别的姑娘,分开时刀剑相向,那都是要记上一辈子的!
何况她还有心结——当年家里发生那样的惨事,迟春雪在感情上难免比旁人偏执些,若是简单谈个恋爱,再和平分手也没什么,凝光对自己的教育还算有自信,不至于教出个狂悖无礼、违法乱纪之徒。
可这阴差阳错之下,她偏偏同她母亲那样动了手,另一个人自然而然就与她父亲的形象挂上钩,以后但凡她想起父母,就一定会想到那个男人,以至于时隔经年,竟还能梦见往事,大半夜心慌意乱惊醒过来!
尤其对方竟也沉得住气,只寄过一封信,从此再无只言片语。
写的什么“我的承诺一直有效”,叫年轻小姑娘怎么能不死心塌地念念不忘?
呸!就会嘴上花花的混*帐!几年来甚至没往璃月走一趟,哪里是能靠得住的模样?!
得亏她不知道两人之间具体产生的纠葛,也不清楚究竟许下过什么诺言,不然非得抄起自个儿的屏风,把艾尔海森一把砸死才好!
凝光历练多年,养气功夫极好,哪怕抱着瘦弱的妹妹,心里盘算着早晚要把那个狗男人给大卸八块,面上也没泄露分毫情绪。
她依旧不动声色与迟春雪闲聊,关心了几句身体状况,将人安抚好,待妹妹重新躺下,这才放心回去卸发拆环,等待明天的请仙典仪。
这是璃月一年一度的盛事,岩王帝君每年都会在这一天降下旨意,指引璃月未来一年的方向。
虽说七星会在仪式后将他老人家的每一句话都复述出来,贴在公告栏上告知所有人,但这第一手的消息,但凡有见识的商人哪能错过?能早知道一会儿,说不准就能抢占商机!
更别提一年之中唯有这一次机会瞻仰帝君仙身,除开璃月本地人,还有不少外国人特意赶来见识一番,因此总是人山人海,热闹程度哪怕与年末的海灯节相比,也绝不逊色!
这仪式往往是七星轮流主持,今年正好轮到凝光,想她这些年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本以为除了当年看到生死不知的妹妹,已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破功,但现实告诉她,这世上荒谬的事情总能超乎人类想象!
谁能告诉她!
这大好的日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帝君它老人家怎么会从天上砸下来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凝光心里疯狂尖叫,人都被这出变故给整傻了!
周围人比她还要不如,都怀疑自己今天没睡醒,在原地呆了几秒,好几个伸手狠命掐自个儿,却硬是没人敢动一步!
反倒是最近的凝光最先反应过来,这时候也顾不上是不是冒犯了,抖着手去探那条龙的鼻息——
你别说哈,帝君的龙身和之前典仪上所见的不大一样,近距离看着还挺袖珍,不似以往那般遮天蔽日,威压无限。
只是如今,可真是实实在在的,天都塌了……
她心乱如麻,各色想法冒出来,塞得脑瓜子嗡嗡作响,探查全然是凭着本能完成,直到确认帝君仙身确实毫无声息,心里陡然一空,却又突然一定。
凝光站起来,再回头时已然满面厉色,冷声下令:“帝君遇害,封锁全场。”
“小姐!”
她话音刚落,就有人受不住打击,当场昏迷过去,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凝光原未在意,眼下这情况,没点骚乱才不正常,然而那声音听起来如此耳熟,就像是……
“麻烦让一让,都让一让!”
“散开些,她快喘不过气了!”
金发和银发的小姑娘正接住身边倒下的人,一时顾不得岩王帝君遇害之事,招呼着人群散开。
——凝光侧身望去,从人群缝隙中,窥见地上迟春雪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私设凝光给了夜兰一些疾行的符篆和定位罗盘,所以才能很快从璃月赶到须弥,以凝光这个权势,那么大一个群玉阁都能建起来,这点小事完全是毛毛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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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