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的夏天 第48章 048曼塔

医院的走廊里有一股很浓郁的药味，混杂着人长期生活的奇怪味道，像夏天的时候很多人大汗淋漓地挤在一起打地铺。

刚刚来的路上看到很多患者在走廊里活动，跳皮筋、跳舞的，有些人看起来面色红润笑容明朗，跟正常人无异，也有人目光失焦，呆滞机械地走来走去。不过他们共同的特点，是会停下动作，一动不动盯着经过的人。

护士打开一扇门，对徐舟摇说：“在这里，他刚吃过午饭正在看别人打麻将呢。”

徐舟摇点点头，笑着说了声谢谢。

他走到宋靖身边，宋靖还没注意到他，还是笑呵呵地看着麻将桌，不知道看没看懂，只要别人一出牌，他都会嘿嘿一笑。

这些患者跟宋靖不同，智力水平没有下降，在发病之外的时间，简单的活动都能做。探视的时间有规定，徐舟摇不可能一直看着别人打麻将，在一把结束之后，徐舟摇抬手在宋靖眼前晃了晃，引起他的注意。

宋靖扭过头来看他，徐舟摇蹲下身跟他说话：“宋叔叔，我来看你了。”

宋靖眼睛瞪得很圆，似乎在试图认出来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人没认出来，徐舟摇手上的果篮就被他夺了过去，他开心地像个小孩子，咯咯笑着：“吃的，嘿嘿嘿，又有吃的了，嘿嘿……”

徐舟摇笑着，怕他端不动篮子用手托住下边，说：“带我去你的房间，我给你洗水果吃，顺便把东西放好，好不好？”

宋靖抱着果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他现在的智力只有三岁孩童那么多，记性也不是特别好，往往需要很久才能想起来徐舟摇是谁，短暂恢复一会之前的记忆。

“小……徐？”宋靖看着他给自己拨了一个沙糖桔，跟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一般叫出他的名字。

徐舟摇微微一笑：“嗯，是我。”

“清话怎么又没跟你一起来？”

“他……今天忙着写文章，来不了了。”

“不是写东西就是画画织毛衣，他都不记得我这个爸了吧……”宋靖抱怨完尝了一口橘子，眼睛一亮，“好吃！甜！嘿嘿嘿……”

徐舟摇剥着香蕉，看着宋靖坐在床上吃橘子的模样，垂下眼神色黯淡。

这是第六年，在得知宋清话也自杀后，宋靖疯了，徐舟摇一开始帮着联系了宋靖老家的亲戚，没有人愿意管他，徐舟摇只好把他送来了精神病医院，让他得到应有的治疗。不过这么多年宋靖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徐舟摇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这么耗下去。

葬礼结束后，徐舟摇约见了一次温寻，温寻说：“我本来不应该把跟病人有关的事告诉你的，但我从来没有把清话当成过病人，你作为他生前最爱的人，我想我可以告诉你。”

徐舟摇花了短暂一个下午，听完了宋清话将近十二年的挣扎。

“他刚到连川的第一年过得很不好，他一直很讨厌自己，觉得自己不配喜欢你，把所有跟你有关的东西全收了起来。因为长期的内疚自责，母亲的抑郁和父亲的沉默寡言，让他变得不合群，不喜欢笑，他发现自己的情况可能不太好，跟父母请求过很多次想去看医生，没有人愿意带他去看。

“你知道病耻感吗？害怕被歧视，所以自卑、羞耻，他父母的病耻感很强，我后来跟他交谈下来，发现他或多或少也有一些，担心异样的目光，他会努力装成一个正常人。没有治疗又长期自我施压，让他的病情越来越糟。”

“他自杀过三次，不算最后成功的这一次。第一次不小心打破了玻璃杯，大脑不受控制地就用碎片割腕，不过好在他力气不大，父母发现及时，带他去了医院。那之后，他母亲就带他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因为服药的副作用，他母亲后面把他的药扔了，一直重复着他没有病，不要矫情。”

“他第二次自杀，是一次高考失利，因为抑郁症，他高二休学了两年，好不容易复学上到高三，因为复发申请了在家自学参加高考，他一边工作一边复习，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是上了考场抑郁症发作了，他看不清考题，眼前一片白光，但是他逼着自己坐满了每一场考试。正常人做不出题还要坐满几个小时的考试已经很困难焦虑了，更何况是抑郁症患者。

“这一次他选择的是服药自杀，或许是药效不够，他整整睡了五天五夜，他第二天没醒来就已经被打工时一起住的室友发现送去医院了。”

温寻说，宋清话的高二高三花了六年才读完，正常人复读两三年都已经要受不了了，更何况他那样糟糕的情况，听到的时候徐舟摇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听温寻讲，宋清话还有一个小本子，每次想到些徐舟摇曾激励他的话都怕忘了便记录下来，每当感觉快活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拿出来看激励自己，可是这无形之中给了他更大的压力。

“他的第三次自杀，是大二暑假联系上了我，想要休学好好接受治疗，休了一年学。我跟他时常在咖啡厅聊天，大概是半年左右的时候，我觉得他情况应该是好转了很多了，他突然给我发消息说很难受。那一次我知道他是不想死的，不然也不会跟我求救，那一回他在手腕上割了两道，还是被救回来了。”

徐舟摇知道宋清话左手手腕上的三道狰狞的伤疤，听到这里，他感觉自己的手腕有接连的阵痛。

“他身上有很多很多的伤，是他父亲家暴留下的，听他描述，他父亲以前是个说话都温声细语的人，是这样吗？”温寻觉得不能一直自己在说，便询问了徐舟摇这一句。

徐舟摇点头：“他爸话不多，也很好说话。”

“但是他父亲在他母亲跳楼自杀后，开始酗酒、家暴、赌博，他父亲把家里的存款都挥霍完之后，开始像宋清话借钱，甚至说出过，让他出去出卖肉.体这类的话。”

徐舟摇看到过宋清话身上的伤痕，他隐隐有过猜测，但在温寻说出来时，还是难以置信地抬起了眼。

“不过清话后来告诉我，如果没有他父亲的第一次家暴，他可能都没有勇气活到现在。”温寻说，“那一次家暴，他父亲把他房间弄乱了，一些关于你的东西全被翻了出来，他看到了你曾送他的相片后面的告白。他靠着你们曾经的喜欢，撑过了近十年，只是他每喜欢你一秒，就更恨自己一秒。

“在他的认知里，他连喜欢你都不配，他那种认为自己下贱的想法，我花了很多年都无法扭转。”

“在跟你重逢之后，我看得出来他贪恋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嘴上一直赶你走，是他认为自己太‘烂’了。跟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知道他都在消耗自己的勇气。”温寻想了想，把宋清话回到连川的遭遇也告诉了徐舟摇，那是她从跟宋清话同行的校友那里听来的，“在被资本家肆意压榨之后，他对这个世界想必是彻底失望了。”

“他这次跟我说他回汐城来过年，我以为他是彻底放下真的恢复了，我们见过两次，每次他都装得太正常了，我发现不了。”温寻的话里也有深深的自责，“他之前跟我说，每次自杀总被人救起来，真的太绝望了，这一次他是彻底成功了。”

割腕加安眠药，过量的安眠药划破了他的喉咙，药物的消化作用让消化物堵塞食道和气管，他反复被想呕吐的痛苦唤醒，他在彻底沉睡之前给徐舟摇的那通电话已经来不及了，他手上反反复复割了十多次，动脉彻底被割断，放了很久的血，一边吞药一边放血。

“哦对了，他应该有不止一本笔记本，上面写满了你的名字，你或许还能在他家里找到，他每一次痛苦的时候，都会写你的名字。”

徐舟摇后来去宋清话的家里找到了那些笔记本，二十八本笔记本，上面的名字他数了整整六年，一共八十八万九千零八十九个名字，离开的十二年，宋清话痛苦了八十几万次不止。

徐舟摇还找到了宋清话的四封遗书，怎么会有人遗书都是告白。

桌子底下的盒子里有很多编织物，是宋清话在遗书里写到的生日礼物。抽屉里有窗花，宋清话说那是送给他的，一百多对，能每年贴一对贴很多年。徐舟摇还看到了重新用木制相框框起来的相片，后面不止有他的字迹，还有宋清话工整的一句“喜欢你”。

滚烫的眼泪砸在地板上，这一年窗外喧闹的人间烟火也是不属于他的。

之前住的居民楼因为要拆迁，徐舟摇和他妈已经搬出来了，在宋清话离开的第六年，他们在城里买了房，住进了大房子，有宽敞的客厅和巨大的落地窗，客厅有很大的玻璃陈列柜。

徐舟摇中午起床出门，看到他妈正在擦拭放着一些小物件的透明盒子，擦完了又放回陈列柜上。

别人家客厅的陈列柜用来放古董放花瓶，他家的陈列柜全用来放这些用毛线编织的小物件和画的巨奇葩无比的存钱罐。

徐岚擦拭完一个青色的李子钥匙扣，放回去前还说：“这手艺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徐舟摇走过去，把钥匙扣从盒子里拿出来，说：“我今天换个钥匙扣。”

徐岚用抹布拍了下他的手背，说：“我刚擦完，你就把盒子弄出指纹了。”

徐舟摇接过她手里的抹布，说：“我来擦吧。”

忙完家务，徐舟摇去拿桌上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他都已经把各大群聊免打扰了，怎么还咚咚咚响个不停。

发消息的是他以前的学生，毕业都要有六七年了吧，原来是正月里要开同学聚会，问他去不去。

【徐舟摇】：地址、几号？

学生把聚餐的时间地点发过来。

初九，那刚好是11号，徐舟摇拒绝了他，说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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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公墓经常会有人来，几乎每个墓碑前都摆放着一束及以上的花，徐舟摇找到地方，把花束放到墓碑前。

“今天去买花，花店老板问我挑曼塔是不是要去告白，原来玫瑰花有这么多品种，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花叫曼塔，就是觉得挺好看的就挑了。”徐舟摇从不去温寻的花店买花，这样挑选会更加随性自由一些，“不过好像每次挑的花都会被问是不是送给恋人的。”

徐舟摇笑道：“我还挺会挑，对吧？”

“以前总是不愿意教高一，你离开之后的半年，我就开始教高一了，马上就要带出第三届学生又要去教高一了。”徐舟摇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说，“其实教高一挺好的，还能天天走跟你一起走过的走廊。”

“上次来不是说买了新家吗，临近年关大扫除的时候，我妈把你之前送给我的东西全摆了出来，放在客厅，有整整一面墙呢，她闲的没事做就要拿块抹布去擦一下，还夸你的编织手艺好。虽然每次来都要说一遍，这话我妈也经常跟我说，上一辈人的恩怨都让他过去吧，人都没了还怎么去追责，但这不是我们两个任何一方的错。”

风有点大，曼塔被吹得摇摇晃晃，像是一种回应，徐舟摇脱下大衣，替花挡风。

徐舟摇每次都会在公墓待上整整一天，没话说的时候就会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当作是遥遥相望了。

离开墓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徐舟摇都不知道去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消息里那场聚餐的餐厅外的。

聚餐已经结束了，那些年轻人或勾肩搭背或手拉着手，成群结队地从玻璃门里出来，没有一个人是单独走着的。

雪抓着最后的冬天的尾巴落在人间，夜里温度降到了极点。

眼前是温暖而鲜活的生命。

—END—

—全文完—

到这里就全部完结了，谢谢大家的心痛、感动和为他们流下的眼泪，本文大概率是不会有番外了，一方面是我脑子里实在没有墨了，另一方面就是be文的番外就是bad叠加bad

对于徐舟摇来说，在十七岁之前，他会把爱宋清话放在首位；但十七岁之后，他会更爱自己，因为他的爱情观，是爱一个人，首先是爱那个人深爱的自己。所以在文中的描述他基本上是乐观的积极的开朗的。

宋清话十一年的挣扎几乎消耗完他所有的勇气了，他的生活在反复变好和变坏之间横跳，换很多人都受不了这样，他最后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是他最后的负隅顽抗，临死前给徐舟摇拨通的电话，是他拼尽了这一生所剩无几的勇气，他是勇敢的热烈的值得被深爱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在好好生活着，用属于自己的方式。

感想每一个喜欢宋清话和徐舟摇的人，也希望回归生活时，你们能喜欢并且热爱自己！

ps：下一本开《上大学真的分配对象》，欢迎大家收藏～这回是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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