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短篇合集） 第18章 夏鸟不鸣

【毁掉一个人有多简单？】

——换作平时，看到这类标题的小文章，宋寒都是直接划走的，可是旁边人的话不断传入了他的耳朵，他神色不明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

这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举办的画展，小画家正是A大出来的学生，宋寒作为A大高不可攀的冷面教授，人气只高不低，小画家也是听说他出差回A市才赶忙邀请人过来当隐形的活招牌，都做好了拒绝的准备了，可没想着宋寒居然会答应。

好在这个清心寡欲又冷漠挑剔的教授的专业领域不在艺术方面，否则今天这个画展可能会当场结束。

小画家抱着自己不成熟的作品流下庆幸的眼泪。

宋寒正待得不耐烦，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打破计划答应来参加这个无聊的画展。

而且这些画画得也不怎么样。

正烦着，他听到围在小画家身边的人的交谈声——

“唉，你们听说了吗，夏灵出狱了。”

“夏灵？那个画画贼好但却被爆出在白鸟赛抄袭，还被控告敲诈的夏灵？”

“对啊，我记得她画的人像特别真实灵气，可就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等等，不是说判了五年吗？这还不到五年呢！”

“说起来，我上个星期路过一间旧书店，里面有个店员长得挺像夏灵的。”

“真的？在哪？”

“就在老街区，一个拐角那里，还挺安静的，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不过店员我看得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夏灵，总感觉她整个都变了，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突然一支笔掉在地上。

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迟疑地望向那个随身带笔的男人身上。

“抱歉。”宋寒的脸上依旧冷漠，看不出一点抱歉的意思，他捡起钢笔，转身离开。

刚把钥匙插进车孔，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黑色的屏保上仅显示一个时间和两条信息，最上面一条是刚刚收到的短信，要宋寒明天去一趟研究室。宋寒面无表情地划掉这条信息，然后第二条信息就被顶上去，正是刚刚的那篇推送的小文章——

【毁掉一个人有多简单？】

宋寒扯了扯领带，把这条信息也划掉，启动小车离开。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漫无目的地开车在路上闲逛——这很不符合他两点一线的行程作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就是烦躁。

宋寒不喜欢意外，不喜欢一切脱离他掌控的事物，所以在猝不及防地听到意料之外的信息后，他那一直平静如水面的情绪在那一刻产生了波动。

猛地刹车，原来不知不觉，他开到了老街区。

老街区全是旧时代的老房子，街道狭窄，路上的地砖凹凸不平，乱拉电线随处可见，昏暗的路灯下，路上的行人很少，只有巷子里传来或是吵架或是嘻笑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声狗吠。

拐角的小店是一间书店，店里堆满了老旧的杂志和厚书，门口有一盏小黄灯，光线还没路灯亮，一个老奶奶正坐在店门口扇风，店里的灯光线有限，看不出有没有第二个人在。

宋寒抽出一支烟，放到嘴里咬着。

他严于律己，烟酒不沾，只有在压力大时，才会偶尔抽一两口。

宋寒摸索了半天，没找到打火机，就这样咬着烟，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间小小的书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本来他应该拒绝学生的临时邀请，然后和每天一样，开车回家，吃饭工作睡觉，结束毫无变化的一天。可是就是这么突然地，他答应了邀请，然后又突然地在学生嘴里听到了关于夏灵的消息。

四年了。

遥远得好像几十年前的事情。

宋寒等了好一会，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他才从车里下来。昂贵的皮鞋踩到小巷的水坑，一向注重仪表的宋寒却没在意。

“您好。”

书店的韩奶奶如今都有八十多岁了，没有孩子，但收养了一个孙女，后来孙女犯事进了监狱，也不知道判了几年，她就这样一直一边看着书店一边等着孙女出狱，这一等就等了十几年，人老了，听力也不好，宋寒说了好几次才听清楚。

“那个灵娃娃啊。”韩奶奶的牙齿差不多都掉光了，说起话有些慢，“她今天看起来不太开心，我给了她十块钱，让她去买糖吃。”

说完，韩奶奶还笑起来，全然把已经二十四岁的夏灵当成了小孩子哄，一看到宋寒问起，就跟拉家常一样聊起来：“灵娃娃，她命不好，家里莫得人咯，又说不出话，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进了牢子，现在出来照顾我，跟我一起等我娃娃出来……”

暖橙色的路灯打在宋寒脸上，却依旧没能让他的脸看起来柔和些。

宋寒现在满脑子都是韩奶奶的那句话。

——夏灵说不出话。

怎么会说不出话呢？

夏灵和她的名字一样，极具灵气，她眼里总是含着光的，就连声音也是可爱动人的。她的声线很好，能模仿许多风格的声音，配音就是她曾经的爱好之一，以前她玩配音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他旁边。温柔的，冷淡的，生气的，悲伤的……她都能轻松模仿，仿佛是被上帝抚摸过的喉咙。

可现在，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宋寒内心多了几分烦躁，他又扯了扯领带，没扯开，这令烦躁的他一怒之下直接将领带扯了下来，扔在副驾驶位上。

不该是这样子的。

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开车回家，洗澡休息，准备明天的研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暴躁的酒鬼在路上飙车。

宋寒这样默默地告诉自己，可身体却强行做出违抗大脑指令的行为。

没有目的地，又或者说，他要去的地方，是他不用想就能得到答案的位置。

幽幽路灯下，宋寒看到了小公园里坐在秋千上的夏灵。

路灯的光线很暗，将她照得不太清晰，影子躺在地上被拉得老长。瘦小的夏灵低垂着头在小口小口吃着手里的面包，散下的长发将她半张脸都盖住，小脚撑在地上慢慢晃动秋千，旁边放着她的袋子。

宋寒晃了晃神，好像回到了和夏灵初见的时候。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动作，只是那时候的夏灵身上穿的是雪白的连衣裙和当时大学生时兴的帆布鞋，脚边是自己的行李箱，虽然有些落魄，但身上的光芒还没有消失，看起来还是那样的有活力。

可是现在，她穿得是廉价的白T恤牛仔裤，她没有行李箱，只有一个过时了的帆布袋，有点像老一辈才会拿的那种袋子，她低着头，哪怕灯光照耀在身上，也没能赶走一点阴郁。身影又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灰暗，仿佛只是躲在阴沟里的花，就算枯萎了，也不会引起别人一丝一毫的注意。

她身上的光芒何止是暗淡，应该说是消失了。

宋寒想起学生的话，她说夏灵变化很大，他之前不以为然，可现在才明白过来，曾经独属于夏灵的那股灵气，那股让人如沐春风的灵气，在现在的夏灵身上，消失得彻彻底底，现在的她泯灭了光芒，沦为了路人。

宋寒深深地看着夏灵，缓步朝她走去，伴随着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两道影子越来越近，然后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下，宋寒好像听到自己冷淡的声音，来自遥远的过去——

“有困难的话，我们可以做场交易。”

秋千上的女孩缓缓抬起头，望他的目光里有诧异也有不解，柳眉弯弯，她抿了抿粉红色的嘴唇，半晌才展颜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我缺钱。”

他笑：“我有钱。”

女孩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似乎猜出他的意图：“好啊，什么交易，我得看看值不值。”

夜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斑驳树影嵌入了两人被拉长的影子，高大的身影缓缓弯腰，拉近了与坐在秋千上的影子的距离，一只飞蛾扑到街灯上，两个人影重叠，男人充满磁性的声音带着磨人的温度落到了耳畔——

“做我的情人。”

路灯因为电压不稳定闪了闪，宋寒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眼前依旧是夏灵孤孤单单的身影，恰巧她抬起头，侧面的轮廓和三年前一般无二，岁月没有在这个女孩身上留下一点痕迹，但模样没变，眼神却变了。

夏灵不经意地抬头，就和宋寒对上了视线，下一刻，宋寒就感受到了从夏灵身上涌现出来的，深深的恐惧。

恐惧？

宋寒有些疑惑，但不容他想，夏灵转身就要逃，他只好大步上前抓住她的手。

手腕很细，好像只是包着皮的骨头，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太瘦了。

身体也很凉。

几乎是下意识地，夏灵的另一只手想要拽掉抓她的手，可是就在手指即将碰上带着滚烫温度的大手时，却生生停住了，她只是拼命往后，想要扯出自己的手，可是营养不良的身体使出来的力量，对于常年健身的健康成年男性来说，根本不足为惧。

“你怕我？”

这句话说出来连宋寒自己都不太相信，以前的夏灵哪怕是在他动怒的时候都没害怕过，也不曾露出害怕的神情，她只会笑着抱他，在他耳边轻声撒娇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事实就摆在眼前。

她甚至连另一只手都不敢碰他。

由于拼命的挣脱，白皙的手腕很快就勒出了红痕，宋寒皱眉，大手一抓，将夏灵另一只手也钳住，夏灵被迫转过身体，却一直不敢抬头，死命地把头往后扭去，身体还在做无谓的挣扎，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有不断急促的呼吸声预示着她的不适。

看着从未像现在这样抗拒过他的夏灵，一向理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宋寒内心升起一丝不安，他干巴巴道：“你别怕。”

许是时间久了太累，夏灵慢慢停止了挣扎，只是依旧扭过头不肯看宋寒，呼吸急促，可她却死死咬住嘴唇，用尽剩下的力气压制身体的异常，企图在宋寒面前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宋寒动了动唇：“看我。”

夏灵微颤，怯生生地抬起头，微红的眼睛对上了宋寒的视线。

“名字？”

“夏灵。”女孩一双富有灵气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眼角的黑痣随着她的笑而移动了位置，“我认识你，宋教授。”

“让你失望了？”

女孩摇了摇头，“他们都说你不食人间烟火，可原来，宋教授身上也有烟火味。”

……

宋寒眯起眼睛，暗恼自己为什么又走神，但是看着夏灵的脸，那些被他压积在心底的记忆就不受控制地爆发而出，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一帧帧一幕幕地在脑海里重演，都崭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

夏灵的确在看他，但眼神里满是惧意和疏离，微红的眼眶里转着透明的液体，鼻尖微红，身体微抖，可怜兮兮，论是谁见了，都忍不住软下心。

宋寒看了她半晌，拉着她走，地上的袋子一提，把人往车上一塞，身体先意识一步地开车前往数年不曾踏入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