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王侯 第120章 定风波（八）

眼见罗东七窍中溢出黑色的阴气，意识越来越不受控制，张人凤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

“罗东，”张人凤的嗓音轻淡如风，手掌中却仿佛蕴含着高山般的定力，“凝神。”

罗东看向张人凤，血池似的双眼渐渐清明，浑身散发的阴气也收拢住了：“张公子……”

“罗家兄弟，咱们说好不动手就不动手，别学某些大世家、大宗派，净做一些出尔反尔的事。”王四讥讽一番，又沉声劝道，“你放心，有我三哥在，他自会替你讨回公道！”

罗东重重地一点头。

听了罗东的陈述，楚青泰等一干族老暗自思忖，这罗东就是受害的苦主，岂会故意冤枉李肃林、却饶过真正害他性命的人？

况且他将当日之事说得头头是道，不似作假。

难道真是宋轻舟联合焦尾，杀入折梅宗在先，李肃林贪图《太玄龟经》，灭门屠杀在后？

楚青泰已有几分疑心，问道：“七公子，你该如何解释？”

在座的修士当中还有不少愿意相信李肃林的，静静地看向他，等待一个回答。

刹那间，众人目光却如炬火一般，灼烤着李肃林的后背。

李肃林本来想，只要他拿捏着罗东去仙门偷盗的把柄，罗东定然露怯，可他万万没想到罗东竟这样坦荡地承认了，反倒令他一时没了后招。

他掌心起了一层汗，脑子里转着千万个主意，终是算定，朝楚青泰作揖。

“青泰长老，那日会审，您和楚家诸位仙尊也都听见了，宋轻舟亲口认下一切罪行，一直想要得到《太玄龟经》的人也是他。我先前失察，遭他蒙蔽是有的，可也万万做不出杀人夺宝的事来。”

说着，他又朝众人抱拳，作派光明磊落。

“在座的英雄好汉都知道，我剑阁李氏专修剑道，如何会贪图他们折梅宗的丹药之术？”

剑阁李氏在江湖中素有威名，李肃林搬出李家来给自己坐镇，任谁听了都不免信服。

毕竟从来只有别人垂涎李家剑法秘籍的份儿，却没听过堂堂剑阁李氏还要去学小宗小派的道理。

“我当真不知这厮为何要攀诬于我，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日后待核查清楚，我与他再行对质也不迟。”李肃林再道，“不过我不明白的是，此事跟白虹仙尊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将折梅宗的事先囫囵带过，却在最后一句捉住关要，扭转了话锋——谁害了折梅宗，楚青泰乃至楚家上下并不关心，他们更关心的是谁害了楚白虹。

楚青泰心道也是，顺势转向罗东：“不错，张境主不是说你知道害死白虹的真凶是谁么？如何登上堂来，却只讲自己的冤屈？”

见楚青泰问起此事，罗东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出。

“因为那日小人不止听到他们说要找《太玄龟经》，还听到此人跟宋轻舟合计，要将折梅宗灭门一事推到谢玄度谢公子头上，李肃林更是扬言，要扶持楚家的大公子登位，除掉白虹仙尊。”

前一句是真，最后一句却是假的。

可掺了真话的谎言竟比真话还具有杀伤力。

原本应对自如的李肃林一下暴怒，他急于反驳，喝骂：“胡说！那晚我决计没说过楚家之事，到底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张人凤淡淡一笑，狭长的眼尾轻然上挑：“哦，那晚？”

李肃林一僵，他鲁莽地抓住罗东话语中的错处，迫切反击，不料自己却落下更大的话柄。

“这么说，李公子承认自己曾经去过折梅宗了？”王四讥笑道，“你‘那晚’没说过楚家之事，‘那晚’可去找过《太玄龟经》？‘那晚’可说过要冤枉谢玄度谢公子？”

楚青泰拧起眉，质问：“七公子，你当真去过折梅宗？”

李肃林脑子转得更快，当即描补道：“我先前因宋轻舟是梅敬亭的大弟子，方才出手襄助，后来也的确曾陪他去过一趟折梅宗，找寻《太玄龟经》，但事实绝对不像罗东口中所说那般不堪，当日更不可能提什么楚家之事。这人信口雌黄，分明就是污蔑！”

“才不是污蔑！”此刻，沐猴儿从偏厅中跑出来，从重重人影中挤出，口中叫喊道，“就是你！是你杀了师父，要害我们楚家！”

楚青泰道：“沐猴儿？”

沐猴儿一头扎进楚青泰的怀中，紧紧抱住他，含泪央求道：“师伯，你们不要相信这个姓李的，信一信沐猴儿，弟子绝不撒谎。”

楚青泰抚着沐猴儿的头顶，惊诧道：“好孩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都是这个李七公子在背后捣鬼！是他害了师父！”

楚青泰一时不敢相信：“这……这怎么可能？沐猴儿，快说，你到底瞧见了什么？”

“那日姓李的劝说师父，说要立什么嫡长子为家主，师父不喜欢他这样说，发了好大的脾气，可他一再言语冒犯，师父气急了，便要打死这人。”

沐猴儿回头，恶狠狠地瞪向李肃林。

“后来这姓李的不知用了什么功法，给师父下了诅咒，师父好痛苦地倒在地上，浑身都烧起火来。我过去想要扶起师父，可师父他老人家却像走火入魔了一般，一下变得六亲不认，连沐猴儿都想杀！”

李肃林认命似的闭了闭眼睛，额角上青筋隐隐跳动。

怪他先前没有斩草除根。

这沐猴儿在楚家颇受同门喜爱，李肃林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后来沐猴儿又一直装疯卖傻，他便未再将这小小痴儿放在眼中，没想到竟留下这么大一个祸患。

一个是受害的苦主罗东，一个是楚白虹抚养长大的小师弟沐猴儿，这二人的证词一出，如同在天平一端加上重重的砝码，开始往怀疑李肃林的方向倾斜。

楚青泰已然震怒，质问道：“李肃林，竟真的是你？！”

李肃林暗暗咬牙，温和的眼睛变得阴戾起来，看向楚青泰身后那位一言不发的楚文君，说：“那日我一直跟大公子在一处，你们问他便是。”

楚文君听到李肃林点他，肩膀微微一抖，说话的声音也泛着虚：“是、是，李七公子跟我一直在一起，商讨怎么、怎么处置谢玄度……好像不曾……”

楚青泰等人又将目光投向楚文君，仔细再问：“大公子，你确定吗？”

“我……我……”

张人凤听后，冷漠一笑：“真真假假，想必除了真正的凶手，唯有白虹仙尊才能知道了，你们何不问一问他？”

楚青泰变了脸色：“张境主，你明知我楚家家主已然仙逝，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蝉蜕龙变，弃俗登仙。”张人凤从王四手中接过雪浪剑，横于手中，问，“谁说，他死了？”

张人凤一闭眼，仿佛入定一般。

转眼间，雪浪剑上的花纹竟似活了，耳畔隐隐传来浪涛海潮之声，剑身流泻出雪光，忽地冲出一道涓涓水流，将张人凤环绕其中。

众人眼见奇景，只觉已不在这小小的宴客厅中，而是置身于天涯海角。

星空苍穹之下，风声阵阵。

厅堂中的香味越发浓烈。

贺瑛第一个察觉到异香的存在，轻声问身侧的谢玄鸿：“飞羽，你闻见什么了吗？”

经贺瑛这么一提醒，谢玄鸿仔细一嗅，微微蹙起眉，似乎明白过来，谢玄鸿双目一闭，暗暗封闭五感。

贺瑛只是闻见一股香气，还未想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就在此时，众人都瞧见，环在张人凤四周的水流冲向宴客厅外，掠过庭院中一盏一盏石灯。

石灯接连亮起，簇簇火焰泛起淡蓝色，照着一条来路。

从道路尽头走出一个颀长的人影，长风吹拂着他墨青色的仙袍，袍面上一朵朵黄蕊雪荷好似在随风摇曳。

他手中还持有流金淌火的羲和神鞭，不是别人，正是死去多时的楚白虹！

李肃林连着其他李家弟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后退一步。

更有一干宾客惊道：“白虹仙尊！”

楚家上下大惊之余，皆跪地叩拜道：“家主。”

在众人惊讶的注视当中，楚白虹慢步走入宴客厅。

在他踏进宴客厅的这一刻，厅堂中的烛火也都变成了淡蓝色，光线黯淡下来，周遭一切似乎都奇异诡谲起来。

紧接着，楚白虹的视线一寸一寸扫过众人，却在瞧见李肃林时，目光陡然一凛！

“无耻小儿，教李家来替你收尸罢！”

这句话分明是楚白虹生前对李肃林说得最后一句。

李肃林再能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由地一颤，脑子里茫然一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待他反应过来，羲和神鞭如同风摆杨柳，扫向李肃林。

李肃林下意识躲避。

羲和神鞭威力非常，即便是在这偌大的宴客厅中，众人都害怕波及自身，纷纷向四周扩散开来。

那鞭子在楚白虹手中，收如虫，出如龙，舞得随心所欲，可每一招鞭法中都挟着狂风奔雷之势，妙绝无匹。

李肃林方寸大乱，一味闪躲，慌乱间甚至都来不及拔出自己的剑。

眼见一招“白蛇吐信”，楚白虹猛地甩出羲和神鞭，将李肃林束发的玉冠一下扫落。

玉冠应声碎裂，李肃林吓得跌倒在地，一头墨色长发散落，形容尽失。

李家弟子大惊：“七公子！”

这些李家弟子忙围上去，慌乱地将李肃林扶起，其余人则抽出剑来，将李肃林死死护在身后。

楚家弟子见状，也纷纷亮出兵器，站到了楚白虹身后：“你们要干什么？！”

楚白虹手掐法诀，收回羲和神鞭，站定了身形，抬头望向李肃林时，双目威然。

这声音，这鞭法，绝对是楚白虹！

楚文君当即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爹……爹，你没死么？”

李肃林暗自摇头，又疑惑又诧异：“不可能，不可能……那日李湘神明明连你的心都掏将出来，你怎么可能还能活？”

楚白虹冷冷道：“难道天底下只有宋轻舟一人能靠着一颗九窍玲珑心活转回来么？”

李肃林：“九窍玲珑心？”

楚文君见过宋轻舟借着九窍玲珑心死而复生，楚白虹当日又是失了一个心脏才死的，自然也能凭借这等邪术再活一次。

这下，楚文君全然相信真是楚白虹回来了。

他脸色惨白，慌忙膝行到楚白虹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哀求道：“爹，孩儿知错了，孩儿也不想这样的，一切、一切都是李肃林的主意！”

李肃林勃然大怒：“楚文君！”

楚白虹垂眼瞧向楚文君，片刻后，才道：“不孝子，还不将事情原委都说出来，否则连你也不饶过。”

楚文君嘴唇青紫，此刻哆哆嗦嗦着坦白道：“都是李肃林说，按照长幼尊卑，该由我当上家主，剑阁李氏也因着我娘亲的关系，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日后李楚两家强强联手，定然能称霸一方。

“我跟李肃林说过，父亲您绝对不会同意，可李肃林又跟我说，‘你放心，白虹仙尊已经不会再反对了’，我当时半信半疑，直到后来出了事，孩儿才明白过来，李肃林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是，我知道我早该说出真相，可我要是真说出来，我永远不可能当上家主，一辈子都要屈居楚岚君之下，爹，爹，我也是你的孩子，我是你亲生儿子啊！你让我如何甘心！怎么甘心！”

说着说着，楚文君流下泪来。

楚青泰等一干族老都没想到，楚文君明知是李肃林害了楚白虹，竟还跟此人狼狈为奸。

比起愤怒，楚青泰此刻更加痛心疾首：“公子，你、你糊涂啊！”

眼见大势已去，李肃林喘起粗气，将手中的剑越握越紧。

有李家弟子小声问向李肃林：“公子，现在怎么办？”

怒到了极点，李肃林反而冷静下来。

他眯起眼睛，温润如玉的面容已然狰狞，瞧着跪在地上、可怜求饶的楚文君，骂道：“废物东西，如此不中用，是李家太抬举你了！”

楚青泰见这李肃林浑然变了一张面孔，恨道：“你这贼子，一味地挑拨造谣，骗取我们公子信任，祸害楚家上下，到底是想做什么！”

李肃林已经懒得再跟他们做戏，直言道：“是你们这位大公子又蠢又贪，贪恋家主之位，明明知道我做了什么，却还肯听我的。我只不过顺着他的心意，做了他想做的事，这也能怪我么？”

“你、你这个！”楚青泰气得七窍生烟，不知该怎么反驳。

李肃林冷笑一声，转头又看向楚白虹，始终觉得此事过于蹊跷。

“没了心脏，你或许能活，可我不信中了混沌癫火之人还能死而复生！我不信！”

李肃林赫然拔出自己的佩剑。

“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一剑杀上，破开万法。

楚白虹后退两步，李肃林的剑只挑到了他身上的墨青仙袍，衣袍如同画卷一样撕成两片，露出底下鲜艳照人的红衣来。

此刻，香炉中的乌羽香已经烧尽了。

庭院和厅堂中的灯火逐渐从冷蓝色转成暖黄色，将宴客厅照得越发明亮。

迷幻一破，眼前站着的哪里是什么楚白虹，却是谢玄度一张灿烂的笑脸，俊朗斐然。

谢玄度瞧着四周不少人给他磕头拜礼，就连楚文君也还跪在他面前的不远处，大笑道：“都快快起身罢，我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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