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王侯 第119章 定风波（七）

罗东一拱手，道：“楚家仙长在上，小人名唤罗东，原住在龙岗镇，家中靠着一间小客栈谋生。”

楚青泰将这人上下打量，心中暗道：“不过是一介凡人，张人凤为何将这样的角色请上堂来？他跟白虹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楚青泰正色再问：“张境主说你有冤要伸？冤从何来？”

罗东道：“折梅宗遭难后，小人曾去到半峰雪，无意中撞见一帮仙家修士在折梅宗的废墟里搜寻着什么，小人细细探听才知，他们要找的是秘籍《太玄龟经》。

当时地上还躺着不少折梅宗弟子的尸首，血流得到处都是，小人心想，定是这帮人想要霸占秘籍，才将折梅宗的弟子全都杀了，后来他们为了毁尸灭迹，还要放火烧山……小人见状，心中十分害怕，慌忙逃跑，却不慎给他们发觉，那领头的恶人竟连我也不放过，一路追来，最后将小人杀死在梅林当中……”

说着，罗东扯了扯衣领，露出自己的脖子。

喉间的伤口依旧张裂着，深可见骨，甚是骇人。

众修士都认出这是一招封喉的剑伤。

罗东恳请道：“折梅宗惨遭灭门之祸，小人更是无辜枉死，还请诸位仙长为小人主持公道，惩治杀人凶手，别放过那些个仙门败类。”

之前传言谢玄度联合焦尾屠杀了折梅宗，后来又说是折梅宗大弟子宋轻舟背叛师门，内外勾结，才招致这灭门的惨祸。

谁能想到今日又有新的隐情？

这罗东已是个死人，有必要再来撒谎么？

倘若事实如他所说，折梅宗不止折损于妖魔之手，竟还遭到了其他仙家的屠戮？

会是谁？

有人愤而喝问：“你既跟那些人打过照面，可认出是谁来？”

“《太玄龟经》倘若落到这起子小人手中，岂非要酿出大祸？”

《太玄龟经》是梅敬亭毕生的心血，也是折梅宗开宗立派的根基，不知有多少人对之垂涎不已。

各门各派最厌恨的就是外人偷盗本派秘籍，是以听罗东这么一说，心中不免愤慨。

“不错，正好今天四大仙府的人都在，这种有违道义的事咱们绝不能放过！”

罗东一抿唇，沉沉道：“不敢欺瞒仙长，如今，真凶就在堂上。”

众人心头一紧。

说着，罗东的目光慢慢掠过厅堂上的所有人，像是审视，又像是找寻。

须臾间，他的视线定住，抬手指了过去。

“就是他——”

众人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过去，一些原先还站在前头的看客一脸茫然地躲开稍许，脑袋摇得似拨浪鼓，示意这事和自己无关。

重重人影拨开两侧，最终停留在尽头。

尽头的座椅中坐着一身雪袍的李肃林，他握住扶手，缓缓抬起眼来，目光森然冷峻。

有人惊讶：“李、李七公子？”

李肃林一言不发，却是他身后的随从率先站出来，大喝：“胡言乱语，死过一次还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污蔑剑阁李氏的子弟，要你魂飞魄散！”

说着，这随从剑出如电，直刺罗东面门。

张人凤眼睛一眯。

王四见势拔出雪浪剑，身影似鬼魅一般转到罗东身前，为他挡下这一招。

他架剑喝问：“不是说好双方不动干戈，只**理么？你出剑杀人又是什么法？什么理？”

那李家随从答道：“你们与楚家订立的契约，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污蔑李家之人，损伤七公子的清誉，非死不可！”

“啊呀，要用楚家帮忙的时候，你们口口声声都是什么同气连枝、共进共退，现在倒成不相干啦？”王四看向楚青泰，“李家杀人，算你们楚家不讲信用，老头，你到底管是不管？”

楚青泰脸色变得十分难堪。

楚家再怎么忌惮李家的威势，也容不得他们这般不把丹丘楚氏放在眼中——将他们楚家当作一枚棋子，用时朝前，不用时朝后，哪有这样的好事？

楚青泰隐怒不发，只对李肃林说道：“七公子，咱们既跟张境主定下了君子之约，有什么原委还是先查清了好。若这人口出诳语，确系污蔑了公子，不用你动手，老朽自先处置了他，必不教你声名受损。”

李肃林眼神中的冰冷不见了，还是寻常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回道：“这孩子也是为了维护李家声誉，一时情急才做出这样的事来，都怪我御下不严，念在他初心是好的，还请长老莫怪。”说着，他又看向那随从，道：“还不快退下？”

那随从只好收剑：“是。”

李肃林在修真界中素有侠名，满堂宾客当中也有不少敬佩他的，此时瞧他如此谦逊有礼，有些看不下去了，站出来为他打抱不平。

“你这凡人可看清楚了？告诉你，你指认的这人乃是剑阁李氏的七公子李肃林，雅号‘万壑松声’，平生不知行过多少善事，救过多少百姓，你莫一时恍了眼睛，冤枉好人！”

罗东坚定道：“我没看错。”

李肃林笑了笑：“多谢这位道友为我说辞，只不过我李肃林行得正、坐得端，不惧旁人指控。既是冲着我来的，我便问他两句。”

他慢慢走到罗东面前，笑眼温和：“众人皆知，折梅宗为大鬼妖所灭，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一般修士也不敢轻易靠近，以防再遇着危险。你一介布衣，如何敢上半峰雪？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罗东的气息微微一沉。

李肃林逼问一句：“怎么，答不上来吗？”

罗东抬起眼睛，据实相告：“我去折梅宗……想瞧瞧有没有遗留下的仙家宝物，取了回来，分于龙岗镇的父老乡亲。”

“取？不问自取，就是偷。”李肃林冷声道，“你这样的人还来说别人是盗贼？简直可笑。”

宾客当中有人一听，不禁义愤填膺：“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是贼喊捉贼。”

“无凭无据就来编排这么一通，莫非是想挑拨中原世家宗派之间的关系？”

一时间，质疑的声音如山，愤慨的目光如海，向罗东沉沉压来。

王四转着手中的雪浪剑玩耍，跟张人凤讥笑道：“三哥，你看这些人口风转得真快，一会儿帮这个，一会儿帮那个，还都大义凛然的，好让人佩服。”

罗东瞧着这厅堂中一双双盯向他的眼睛，如针芒在背。

眼下他是个死人，五感丧失，倘若他还活着，定会教这场面吓得手足无措。

他有些慌乱，依旧不自觉地看向身旁的张人凤。

张人凤却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提起胆气，无需慌张。

罗东一下想起谢公子教给他的那些话。

来之前，谢玄度就曾对他说过：“李肃林这人长了张巧嘴，有时反驳不了你，就喜欢从你身上挑错处，以此证明你的话并不可信。记住，别教他牵着鼻子走。”

罗东呆呆地问：“可我和我那些兄弟去折梅宗找宝物的事，不免落人话柄……届时他们问起，又该如何作答？”

“实话实说。”谢玄度道，“人这一生难免要做一些错事，坦然面对就是。更何况你们家跟折梅宗之间孰对孰错，谁又能评判得清呢？”

罗东神色有些犹疑。

谢玄度问道：“你还在怕么？怕旁人审判你？”

罗东摇头道：“谢公子，我都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怕自己生前之过会牵累到父亲，我父亲还在龙岗镇……”

谢玄度握定铁扇，郑重地承诺：“罗东，我谢玄度以性命起誓，往后有我在一日，再没人能欺负得了你父亲。”

瞧着谢玄度那双朗然如明月的眼睛，罗东渐渐心安，坚定地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他重新拾起那时的坚定，上前一步，抱拳道：“诸位仙长，我罗东敢作敢当，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那日去折梅宗，的确是贪图仙家宝物，可这也是因为折梅宗欺人在先。”

“放屁！折梅宗宗主梅敬亭仁心济世，一手‘枯木逢春’的医术不知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你这贼小子，别瞧着他已经仙逝，就敢胡乱侮辱他的名声！”有人高声反驳道。

“梅宗主自然是好人，可他宗中弟子却不尽然。”罗东道，“就因我父亲不曾交够礼钱，大弟子宋轻舟便吩咐人将我父亲折磨成残废，险些绝了性命——此事龙岗镇的百姓人人皆知，随你们去查问。”

众人心想，先前不就说这宋轻舟勾结魔道，欺师灭祖么？做出这等下作事来也不足为奇。

罗东继续道：“照理说，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盼着折梅宗倒霉了，那日我去找宝物，也是存了报复之心。李公子，你问得好，若非有这个渊源，我又怎敢去折梅宗？又怎会正巧撞见你行的恶事？”

李肃林暗中咬了一下后槽牙。

罗东越说，心中越是愤恨。

“带着宋轻舟去藏经楼找《太玄龟经》，想霸占秘籍，这事是你做的吧？

“先杀人，后放火，将折梅宗灭得干干净净，也是你做的！

“被我撞破丑事，为免败露，一剑杀了我的人也是你！

“就是因为你，我死了！我死了也没什么，可有谁能照顾我爹爹？他、他年纪那么大，手脚又不好了，往后该怎么活？”

罗东心痛难当，发泄般的吼叫着，眼睛淌下两道浓黑的血泪，喉咙里不断发出类似“咯”、“嗬”的无声呐喊。

刹那间，宴客厅中阴风四起，吹得兽炉中的香气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