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芒光在林中飞速前进。
小红迎着风在黛色的林中飞快掠起,穿林打叶,一路跳跃,速度似离弦的箭,延绵无际的绿被她抛在身后,她不管不顾,兀自往前飞去。
一炷香后,她终于停下。
小红站在一棵于林中其他树相比,并无二般的古树面前,她先是平复了呼吸,而后手指弓起,轻轻叩向树干。
叩——
叩——
叩——
“……竟然这么顺遂。”
练寒星望着顶上那个似井盖一般的大圆形盖板,缓缓放下轻叩的手,神情复杂。
这一路走来着实是顺利到不可思议,暗道内没有机关不说,连最基本的狡兔三窟式迷宫都没有,直接一条路拐来拐去走到尽头,接着就看见了头顶的这个岩石盖板。
继而她顺其自然地想:既然前面没设置机关,那很有可能这个盖板上有覆盖阵法什么的,实在不行就是只能从上面打开,她们在外面绝对打不开!
嗯,一定是这样的,练寒星这样安慰自己。
接下来,她很快看到了令她打脸的画面:只见大力女士夏满堂实在受不了她看着盖板发呆磨磨蹭蹭的场面,于是径直越过她,右掌覆在盖板上往上轻松一顶,这个圆形盖板就以这么滑稽、这么猝不及防的方式揭开。
揭开后,夏满堂先爬了上去,又回过身附手下来,将二人拉上去。
这么……简单?
练寒星全程都是恍惚的,以至于自己上来了都没意识到,还是夏满堂抱着双臂从她身边越过,轻飘飘丢下一句话,还翻了个白眼:“人呐,最忌讳的就是想太多。”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将练寒星敲醒,她终于回神,开始怀疑自己。
真的是我想太多?
那之前闯过的阵法和机关又算什么?
她敲敲脑门,追上夏满堂的步伐,大步走着,并不依不饶问道:“婆婆,您实话实说,这个密道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没有。”
“那您怎么知道这里面没有陷阱?”
夏满堂猛地疾停,她指了指脑子,对于练寒星的这幅蠢样仿佛有些不可思议:“你没听见外面那鱼妖说的,里面没有陷阱?”
练寒星惊愕:“就这样?”
夏满堂耸肩:“就这样。”
她又问:“这鱼妖很有来头?”
说完之后认认真真想了一遍那只鱼妖的模样,鱼妖一招断水的姿态近在眼前,咆哮的水流敲打她的耳朵,让她险些耳鸣。
练寒星越想越疑惑,这也不是个大佬啊?她摇摇头企图把这鱼妖从脑海刨除,结果耳边的激流声不退反进,愈来愈响。
嗯?哪里来的水声?难不成地宫还能有瀑布?
她用手肘捅了捅符明光,小声问她:“你听到水声了吗?”
符明光皱成一团的脸给了她答案。
夏满堂健步如飞,眼前这条路比下边的窄道要宽敞许多,她眼神锁定前方,不给练寒星一个眼神:“没什么来头,只是有一点我比较确定罢了。”
“是什么?”练寒星重新追在她后面追问,夏满堂又猝不及防停下,她跟在后面险些撞上,练寒星也骤然停下,将头探出去。
只这一眼,她就将方才的问题抛至脑后。
从天而降的水幕斩断去路,宛若一张长长的水色纱帘将整个大殿圈住,沉沉坠入下方不知其深浅的水池中,水珠四处迸射,寒雾将水面笼罩,远远望一眼,像是个仙境。
练寒星视线顺着飞溅到外面的水珠俯视着,不知为何,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这水有点危险。
水珠在她的视线中高高弹射到半空,飞溅在离得近的夏满堂裤腿上,被水珠溅射的地方好似被泼了一滴硫酸一般,腐蚀出了一个小洞。
她顿时一个激灵,赶忙将夏满堂往后拽,扶光和小红的话终于后知后觉在她的耳中重复播放,她倏地反应过来:这就是忘川水?
那——
这里真的是神庙地底,献祭大阵大本营?
水帘很薄,练寒星依稀能通过薄薄的水幕看清内里乾坤。
一行人已走到路的尽头,按照规格来看,眼前的应该是个大殿才对。
隔着层水幕想要看清里面的东西就好像雾里看花,总是看不真切,练寒星勉强能看到整个大殿的地面都被挖空,被做成了一个大池子,池子正中央是一座外形似塔的高楼巍峨耸立,顶尖镶嵌一颗明珠,明珠散发幽幽之光,柔和照亮室内。
水幕倾泻而下,薄雾笼罩楼底,单单这一眼,的确是个仙境。
只是,楼身是何种材料所造,好生奇怪,怎么会选择红与黑交错这两种这么奇怪的颜色?
等等,红与黑?!
练寒星眯起眼睛再仔细一看,顿时冷汗涔涔,想要戳瞎这双看什么都带滤镜的眼。
面前的这个与其说是大殿,不如说是个祭台更加合适。
像是误闯了云迷雾锁的乱葬岗,巍峨的高楼伫立于大殿正中央,高楼大身由被献祭的新娘尸身搭建,朱红色的喜服与漆黑色的骷髅两种极致的颜色相互碰撞,浓郁的煞气与怨气和抹不开的寒雾相互交织。
练寒星正想再细细看这座高楼时,一颗颗被破破烂烂的朱红色喜服裹着的骷髅从尸墙中飞出,挟着黑气往她们所在地冲来,却在碰到水幕的一刹那爆出凄厉的叫声。
水幕上布满了电芒,像是交织而成的密网,蜂拥而至刺进红衣骷髅体内。
咚——
红衣骷髅一个个掉进水池,腐蚀声和更加凄戾的嘶鸣声从水池中传来,生生怒吼似在呜咽:“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如深潭般漆黑,除去迸溅的水珠再无任何波动的水池在霎时间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泡,无数只手从水池中探出,像是劈开深渊的利爪,随即探出处处都是孔洞的头骨。
接二连三的哀嚎声从水池上传来,像是风吹过布满孔洞的头骨发出的呜咽声,整个水面都是漆黑的头骨,空洞的双眼中黑色的怨气似团团乌云滚在眼眶骨,明明没有眼睛,却死死盯着练寒星三人所在方向,不停凄嚎: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滚滚的怨气像是车轮碾进练寒星的眼中,她的双眼像是被针扎了般阵阵刺痛,练寒星下意识闭上了眼,因为过于疼痛,眼角滴落两行生理性泪水,符明光历声大喊落在耳边:“别去看她们,容易被她们的怨气侵扰心神!”
再次睁开眼时,嘶吼声都已消失,练寒星缓缓擦去眼角的泪,仰望着塔尖那一颗明珠。
此时天将明,天边泛着鱼肚白,漏下一片天光,照亮正下方。
楼顶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原来,不是明珠啊。
练寒星收起目光。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扶光的含金量。
只身下地宫,还能毫发无损穿入水幕,救下献祭的新娘或是被困在忘川里的新娘,这得多强?
“一般般啦,毕竟我也是仗着这身烂骨头硬闯而已~”
扶光的声音从水幕中传来,练寒星定睛一看,那第一层竟还挖了个大门,扶光正不慌不忙从里面踏出,一察觉到有人,丝丝缕缕的银线就像蛛网沿着楼身八角在水面往外横亘蔓延,与地面平行牢牢扒在池面上,距离池内的忘川之水只有半臂不到的距离。
练寒星复眯着眼往水面的银丝看去,换做三日前,她还是个对阵法一窍不通的人,然而托扶光的福,她昨天可是将阵法好好研究了一遍,如今可便宜了她,虽然还不会用,但不妨碍她能看懂这些玩意。
不过,这阵法叠得,还真是……
和表情包右下角的ID有得一比,糊了一层又一层。
银丝布位看似杂乱,实则有序,也不见扶光举步,人却已经消失在原地,转睫间出现在银丝上,如履平地般在银丝上闪来闪去,每停留在一个地方过久,脚下银丝上便会凝成一个小型阵法,覆盖其上迷惑他人。
自然,银丝也并非一成不变,银丝本身就是一种阵法,只要是阵法,就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
整个大山腹地都是水,死水还阴,生水还阳,五行聚灵阵将灵气汇入楼中供给,四象八卦十二地支,十二地支又分为二十四份,每一个卦上有三个不同程度的幻阵或是杀阵叠加其上,一旦行差踏错迎来的便是无法预料的死局。
不走水面的银丝道当然可以,凌空飞过也是一种选择,然而要面临的却是被空中无数看不见还有生命会游走的丝线切割成碎片的危险。
顶上无数无形的丝线纵横交错,和地上的阵结成天罗地网,每一个进来的人都会被留在里面,走不出去。
层层叠叠的阵汇聚万法,归于一途,通往中央高楼,阴差阳错形成一个巨型的复活阵,再加上楼内的献祭阵法,处心积虑,想不成功都难。
练寒星怀疑,布置阵法的人对自己一定不是特别自信,要么功夫不到家,不然怎么跟俄罗斯套娃似的套那么多层,从手法上看,没准还不止一人,是多个人、历经多年布置的。
不得不说,练寒星真相了。
七部对阵之一道本就薄弱,精英都聚集到四部去了,就连复活术都是花费了巨大代价才布置成功,他们自然不能容许他人破坏。
因此才会在上面叠加了这么多阵法,即便如此阵法与阵法之间产生的反应也是需要精密的计算才行,在反反复复的测算以及炸了多回荒庙地宫之后这才顺利把最原始的五行聚灵阵布下,又耗时多年,历经多人,才将后面层出不穷的阵给套进去。
“终于出来了,来来回回怪麻烦的。”
“你……硬闯水幕,对身体没有损伤?”练寒星一言难尽地望着扶光。
谁家好人用肉身硬闯水幕啊,这一看就是用机关和灵气布置出来的,找到机关把它停了不就行了?
扶光一甩头发:“残躯一条,损了就损了,大不了重塑个躯壳,多大点事?”
她顿了顿:“不过你们可不能学我,这水幕要想进去倒也不难,你们有谁带了秤杆?”
“你说的可是挑新娘盖头的那个秤杆?”练寒星跟扶光确认。
扶光点了点头,又说:“没有秤杆,玉如意也行。”
练寒星在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忘川水本质是为困住被献祭的新娘,阻拦外来者或许只是顺便罢了。
新娘上了花轿就被送到神庙,献祭之后还要剥皮拆骨把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榨干,尸楼是她们的尸身铸成,人死后被困在此地,灵魂久久未能消散,这才转为怨灵。
于她们而言,这个水幕又何尝不是覆在她们头顶的红盖头?
新娘们被长长久久困在这个红盖头下,只要不把它掀开,她们便无法看清前路。
当一件物品被寄托了情感,无论是何种情感,那它都不再是简单的物品。
夏满堂和符明光同时将秤杆和玉如意递出,这让练寒星不免有些犹疑:符明光就算了,好歹她也算是家境丰厚,身上掏出点啥都不稀奇,但是夏婆婆——
真的是头一回来?
夏满堂面不改色:“别这么看我,老婆子上了年纪了,出趟远门总是要做许多准备的,凑巧而已。”
扶光最终选择了夏满堂的秤杆,她拿起秤杆在水幕上轻轻一挑,水幕宛若纱帘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挑开了一道口子,那一句‘切忌,一旦踏入,便不可妄用灵力’才刚说出,一阵阴风便往她们身上吹来。
呼啸而出的阴风吹得几人睁不开眼,等她们放下挡在眼前的袖子时,里面已然空荡许多。
还未到三月三,但被困在内的怨灵,已经趁着这个口子悉数出逃了,她们走来的这条路不一定能出去,但神庙的入口却是震动不止。
练寒星面容严肃,只盼小红能够靠谱一些。
毕竟,这个复活阵看起来已经成功了,此时即便能摧毁,或许也已经迟了。
扶光走在前面,神色冷静,却带着一股威严:“水面阵法太多,破起来忒麻烦,你们先跟着我的步子走,老夏守在外面。”
夏满堂没有问为什么,兀自取出弓箭神情戒备开始在水幕外转圈,细细探索是否有什么破绽。
很多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在外面或许还更适合些。
银丝很细,却又像钢丝一样硬,好几人的重量叠加在上面,竟然没能给它带来半点影响。
即便如此,几人也走得小心翼翼,踏在上面毕竟需要一定的平衡力,否则很容易掉下去。
说起来,这银丝的特性让练寒星觉得有些眼熟,总感觉在哪儿见过,她很想细看,奈何如今时机不对,不容她仔细查看,因此只得作罢。
三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都走钢丝了,扶光说一就是一,让往东其他人绝不往西,总得以大局为重。
然而这世间事总是难以预料的,就好比现在,扶光走了几百年的路从未有过变数,就在今天,此时此刻,几人将要踏上尸楼的那一瞬,脚下的银丝在骤然间发生了变化。
散着银芒的银丝在水面高速旋转,像是不服管教的熊孩子到处乱动,水面,空中,都布满了上百上千跟银丝,随意游走。
在水面时,碍于阵法银丝尚且散着银光,飞到空中后无色又无味,好似融入空气中,根本无从察觉,这银丝锋利无比,练寒星躲闪间叫它削去一截头发,若不是她和符明光眼神比较好,恐怕削掉的就不是头发而是脑袋了。
等等——
练寒星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这个特征,不就是水丝吗?
上次说的被取走许多水丝,就是用在这里?
回过神后,练寒星顿时凝心静气,听从扶光的话卸了浑身灵力,有条不紊在空中跳跃躲闪,把水丝当做踏板,时而俯身时而后翻,姿态轻灵,不多时就到了人塔入口。
浓郁作呕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涌入鼻腔,无处可逃,练寒星重重吸了一口气,险些吐了出来,被她强行忍住,冷着脸踏进楼内。
尸楼建立在水池正中央,楼身有五层,中部中空,一眼可望到楼顶,地面画了一个巨大的献祭大阵,正中央是个祭台,祭台上正放置一口玉棺,此时棺门大开,一个人横躺在内。
玉棺正上空有数个穿着喜服的女孩被吊在上面,不知哪里冒出的金钩仿佛从天际垂下,以肉眼凡胎仅能看到那一尾金钩立在空中,将她们当成水里的游鱼悬挂半空,任由她们如何扑腾,就是无法挣脱。
泛着冷光、锋利无比的金钩从她们的肩胛骨贯穿而过,鲜血汩汩滴落在祭台,祭台上流淌着金色的流光,那些血液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汇入祭台中的凹槽,如百川归海般汇入棺中,棺中的人周身散发着银色的光芒。
地面上的大阵中无数祭文缓缓流出,一个个祭文恍若一条条玉带萦绕着新娘和玉棺飞舞,金色的祭文时而亮时而灭。
吊在半空的新娘们有早已死去的,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棺中之人,死不瞑目;
有还剩一口气的,眼眸半阖,死气沉沉挂在半空一动不动;
还有刚挂上不久的,尚且留有余力,见着来人便拼命挣扎,盼望自己能够出去。
练寒星和符明光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然而真到了现场,仍旧被这场面给惊得寒毛直竖,更教人无奈的是,她们甚至能通过新娘的状态判断她们何时入的地宫。
除夕那日才献祭的新娘被吊在正中央,许是还有生的希望,穿胸而过的金钩无论给她带来多大的痛楚她都闭口不提,只是睁大眼用恳切的目光望着她们。
练寒星神色冷凝,不由分说取出菜刀纵身一跃就飞身而上,祭文感觉到活人的闯入纷纷朝她涌来,练寒星抬起砍柴刀身子倒转往地面狠狠一斩,地面上的法阵被劈开一道深深的沟壑,瞬间将祭文逼退至一米开外。
她又趁机一个倒空翻正过身子,三两下把吊着金钩的水丝斩断,随即一手抓住那个新娘搂着她往法阵外飞去,符明光见状也往上一跃赶忙接住那个还留有一口气的女孩,其他已经死去的新娘们齐刷刷掉落在地。
最关键的杀阵都在外面,尸楼内反而没有机关。这里常年有人打扫,地上除了血,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就连玉棺内的那个人也是干净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鞋子齐齐整整,仿佛从未死去,只是陷入沉睡而已。
生命的坠落最终也只留下了金钩碰地的叮当回响。
真的——
好不公平。
练寒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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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尸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