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怨怼
谢重瑾问完那句,便不再看她,只是微微仰头,目光落在不远处规规矩矩的松树上。
松树被修剪得一丝不苟,每一根枝条都服从着主人的意志,向着预设的方向伸展,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凌乱。
谢重瑾的目光在树枝间徘徊,唇边勾起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笑意,不知是嘲讽、无奈,还是某种未能言说的感叹。
她没有催促兰因回答,甚至看起来,并不在意答案是什么。
兰因犹豫着,不明白小姐为何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但谢重瑾的沉默,让兰因心中莫名多了一种沉甸甸的压力,那是一种她从未在小姐身上感受到的沉重。
“命运……也许是有的吧。只是,人若足够努力,也许能改变一些,命运不见得是定数。”
听到这话,谢重瑾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意里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深长,仅仅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又似乎对它毫不在意。
“改变吗……”谢重瑾低声重复,声音轻得像风一样散在空气中。
片刻后,她缓缓道:“你看那棵松树,它的枝条原本可以肆意生长,但因为有人希望它规矩,就被剪成了这个样子。你觉得,它还能改变吗?”
兰因愣住了,顺着谢重瑾的目光望向那棵松树。风吹过,松枝微微摇曳,看似坚韧,却又显得格外沉默。
可心中不安又让她忍不住试探:“小姐,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是不是……是不是那些人又说了什么让您心烦的话?”
谢重瑾却没有回答,反而低头捡起一片落在脚边的银杏叶,叶片金黄透亮。她轻轻地捏住叶柄,转了转,目光低垂,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一片叶子从树上掉下来,是因为风吹的,还是因为它注定要落地?”
兰因不懂叶子落下,是风吹,还是本该如此,自六岁被送到小姐身边,小姐从没像今日般愁绪满怀,而她如今也只能想到是他人为小姐增添了烦恼。
“小姐,兰因不懂这些道理,但无论发生什么,您的身前着兰因会始终站在您的。”
“——。”
两人之间的对话逐渐沉寂下来,风吹过院子,吹动了松树的枝叶,也吹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兰因不再开口,小姐的每一句话都像带着深意,可她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
模糊又晦涩的话语,好似在说那颗松树,又好似在说她自己,但若知道谢重瑾经历了什么,便会明白,那是一场近乎宿命般的挣扎。
梦中的那些画面,血腥的大殿,倒在尘埃中的身体,冷漠的背影,已经将她压得无法喘息。
谢重瑾看见了自己的未来,看见了那个注定的结局。
她明明站在这秋日明媚的阳光下,却像被囚禁在无边的黑暗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
兰因看着谢重瑾,只觉得眼前的小姐熟悉又陌生,她的面容依旧灵动,眼眸依然像秋水般明亮,可在富有朝气的外表下,却藏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得人心惊胆战。
“小姐,您……”兰因还想再问什么,却被谢重瑾摆了摆手打断。
“别担心。”谢重瑾笑了笑,重新迈步朝前走去,声音轻快而温柔,“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病着呢,总爱胡思乱想,别当真。”
兰因低下头,忍不住想,小姐大概是因为生病才会这样吧?
病了之后,总会让人多几分感伤和心事,这些奇怪的感觉,大概也是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好转的缘故。
“等小姐好了,应该就会和以前一样了。”兰因在心里轻声对自己说道,试图安慰自己,但那种淡淡的不安,却依旧如影随形。
谢重瑾的步伐依旧轻盈,看上去与平日没什么两样,但兰因却觉得,她的背影里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坚定,像是把所有的阻碍都隔绝在了身后。
——
谢重瑾病倒的消息在内院中传播开时,最先坐不住的是二房的长子谢荣杰。
谢荣杰年纪比谢重瑾大两岁,平日里在家族中一直对谢重瑾这个嫡女有所不服,由于家规森严,他也不得不表面恭顺,但心里却早已暗暗积蓄着怨气。
如今,谢家唯一一个前往稷下学宫的名额被确定为谢重瑾,他心中的不满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凭什么是她!”谢荣杰将书案上的砚台狠狠摔下,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房中响起,旁边的侍从们战战兢兢。
他紧握拳头,目光冰冷:“我比她年长,又比她更熟读经书策论,这个名额,凭什么成了她的?就因为她是家主的嫡女?谢家这一套,到底公平在哪!”
谢荣杰的母亲,也就是二房的夫人李氏,闻声赶来,见自己的儿子一脸怒色,心中不由暗叹息,却还是劝道:“荣杰,这件事是你大伯亲自定下的,你争也争不来。”
“母亲!”谢荣杰猛地转身,怒不可遏,“可这个机会多难得,稷下学宫!天枢院!我为什么要等到三年后的文昌阁?这天下谁人不知天枢院与文昌阁的区别!这谢家难道只有谢重瑾是重要的,我就永远只能屈居其下?”
“母亲,我已经十五了啊!”
李氏被他这句喊得心酸,可心中也明白,谢荣杰的不甘与愤怒并非空穴来风。
虽从未明言,可自谢重瑾出生以来,她被当作谢家下一任家主培养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无论是大房的资源分配,还是谢重瑾在各方面的优待,都让二房和三房的人心中颇有怨言。
“荣杰,母亲知道你心里委屈。”李氏语气放缓,“可你大伯已经将话说死,你如今闹腾也无用。等你三年后进入文昌阁,再以才学扬名,到时候若有你的一番成就,在谢家你也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谢荣杰听到这番话,冷笑一声:“三年后?三年后,谢家早就成了她一个人的谢家!等到那时,怕是我连施展才华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越想越不甘,眼神愈发阴沉。
片刻后,他冷声道:“母亲,既然父亲和大伯都如此偏袒她,那我就自己争!谢家,可不只有大房这一脉。”
李氏一愣,急忙问道:“你想做什么?”
谢荣杰没有回答,径自转身离去,留下李氏站在原地,面色复杂。
——
正堂前的庭院里,几树秋海棠开得正好,枝头鲜艳欲滴的花朵在初秋的霞光下,宛如燃烧的火焰,微风拂过,落英点点,随风飞舞。
石榴树下,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啄食着散落的果实,偶尔一声清脆的鸣叫,划破傍晚的沉寂,似乎是在宣告生机。
今夜,是谢重瑾病后的首次露面,与谢家众人一同用晚膳。
谢重瑾脸上虽带着些苍白的病态,身着浅青色的衣裙,却也并未压下她眉目间带着的一贯的从容。尤其是当她轻声与谢家长辈们交谈时,双星眸微微弯起,那份病倦也尽数散去。
谢荣杰盯着侧方的谢重瑾,只觉得惺惺作态,心中不免更加厌恶,怒意越发翻涌。
当然,在谢重瑾面前他还是那副好哥哥的姿态。
谢重瑾转头望他时,便立刻换了副脸色,可谢重瑾的眼神清冷中带着几分轻描淡写的嘲讽,似乎在嘲笑他的无能,不由得恶狠狠地瞪向早已转过身的谢重瑾,只是那充满恶意的眼神没来得及收回,就被身前才五岁的谢重瑶抓了个正着。
谢重瑶是谢重瑾姑姑谢文澜的女儿,从小就是谢重瑾的跟屁虫,只是谢重瑾从启蒙开始便几乎没有了休闲时间,因此只要在能碰到谢重瑾的场合,她都乖乖的跟在谢重瑾身后不吵也不闹。
可今日竟出乎意料的抱着谢重瑶的下身哭了起来:
“大...大姐姐......瑶瑶害怕......哥...哥哥......好可怕......”
似乎是被吓到了,谢重瑶的话是喊出来的,尽管断断续续,也让在场听清了内容。刚转过身的谢重瑾也恰巧看到了谢荣杰的神色,她微微欠身安抚着谢重瑶,抬眸冷冷的看了谢荣杰一眼。
那一刻,谢荣杰竟突然有些心虚。
谢重瑶与他并没有什么矛盾,那眼神是看谁的,不言而喻。
谢重瑾安抚过谢重瑶后端起茶杯,淡然一笑:“荣杰哥哥,重瑶妹妹素来乖巧,相必是因为妹妹而受了牵连,可是妹妹哪里惹了哥哥不快,若哥哥有什么不满,不妨告诉妹妹以免伤了和气。”
她话语温和,却字字带刺。
“谢重瑾,你......”不等谢崇杰开口说完,便被身旁的李氏打断,“荣杰,今日夫子布置的任务虽有些繁琐,但也不可将怒气牵扯到瑾儿和瑶儿身上,快给妹妹赔个不是。”
话音刚落,谢荣杰便甩着袍身离去。
那一晚,谢荣杰便已被踢出在谢家家主心中的地位,之后也不可能像梦中那样,加快谢家的灭亡。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
与此同时,三房的谢文澜也在院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谢文澜是礼部的员外郎,虽然身居官职,却因性格谨慎,常年低调行事,因礼部事务繁忙,并未出席今日的家宴。
这次听说谢重瑾将以嫡女之身前往稷下学宫,她心中虽有些不平,但并未明着表露,反倒是她的丈夫李子瞻摇头叹气:“大哥这心,真是偏得很,瑾儿才多大,就匆匆将人送进天枢院。”
谢文澜抿了口茶,轻声道:“瑾儿素来拔萃,从小也是当家主培养,这名额,自然是她的。”
丈夫皱眉:“话虽如此,可若是谢家将来只有她一人独大,我们以后还有立足之地吗?”
“瑶儿倒与她交好。”
谢文澜垂下眸子,似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她放下茶盏,淡淡道:“且看吧,既然已有人动了心思,我们便不急着表态,倒是可以观望一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