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阳光**,烤的各处焦灼,滚滚热浪在空气中浮动,蝉鸣声长,时有蜻蜓点水匆匆飞过。
裴晓葵身着绿裙,像是一只行走于檐下的莲叶,白色的绣鞋轻踏青砖地,蹭着屋檐下的阴凉处,渐渐行近梁舟迟的卧房门口。
在红玉和淑儿不善的眼神中踏入房中。
红玉和淑儿对于这院子里任何婢女都格外警惕,哪个若是近了少爷的身,或是同少爷说了句话,哪怕是让少爷看上一眼,这两个人便成了一对儿斗鸡,明里暗里的给人使绊子。
今日少爷直接换人伺候,还特意点了裴晓葵,让这两个人不禁警觉起来,丝毫不肯错过任何细微末节。
两双眼睛像是暗夜里的火把。
灼人。
裴晓葵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心里有些慌张,平日有多远躲多远,今日被点了名,很难不让人联想是昨夜的事引了他的不满。
这是她第一次入少爷的卧房,装潢花里胡哨,名画挂了一屋,名器摆了两架,西洋钟哒哒的走着,发出阵阵脆响声。
裴晓葵即便不算识货,也看得出这房中摆设大多是檀木而制,隐隐约约透着股舒缓的香气。
可眼下这香气亦并不能让她安然。
“奴婢见过少爷。”轻步近前,微微福身下去,眼睛轻垂,规矩站定,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对面海宴八仙桌上坐着的那人并不急着开口,慢悠悠的往嘴里送了口茶,月牙白的寝衣描的是金线随动而闪。
身影苍瘦,衣襟松垮,更显整个人飘逸起来。
梁舟迟上下打量她,不得不说,这人单扫不起眼,细看下去才觉惊艳。
不像院子里其他人,描眉画眼插花带钗,整个发髻上唯有一支珠花点缀。
鹅蛋脸线条流畅,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眉目顺长,垂肩细腰,像是偏安一隅淡泊宁静的茉莉。
“你就是裴晓葵啊?”梁舟迟将紫砂茶壶放下,声线飘了过来,让裴晓葵心口一紧。
这话问的奇怪,竟好像是自己大名在外今日终见本尊似的意味。
“回少爷,奴婢正是裴晓葵。”她音容浅淡,规矩守礼,脑子里只记得广为流传的妙法——在少爷面前,无论惹了他如何生气,只要诚恳认错即可。
“昨天你去哪儿了?”他又问。
一听这话,便知昨天有意躲避他的事被惦记上了,且他有愠怒于胸。
若是此时在他面前狡辩,反而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还不如老老实实招认了。
于是她道:“回少爷的话,奴婢昨日去了东街,还看见少爷了。”
“既然看见我了,怎么还跑了?”
“昨日奴婢是告假出去的,碰见少爷,一时心虚害怕,便没了主意,所以才转头走了,”她语气一顿,言辞诚恳,“过后奴婢也很后悔,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还未等他发问一番,没想到她倒是先痛快认错,还真就将他的发问给噎回去了,这个时候若是在她身上斤斤计较,倒显得他这个少爷不大度。
“本少爷就那么吓人?我府里的丫头见了我就走?”
他手指和食指的指尖交替着敲打在桌面上,发出阵阵鼓点似的声响。
“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一时脑热,下次再不敢了,求少爷责罚!”她更进一步,将话说到底。
这招果然好用,听见这,他的火就散了大半,一甩手,“算了,本少爷哪里能和你们这种小丫头计较,你出去给我打水进来,我要洗漱。”
“是。”裴晓葵心中窃喜,知道这关算是过了,转而出了门去。
一出门,便见了红玉淑儿两个立在门口,正一左一右的盯着她。
裴晓葵脑中灵光一闪,脚步朝向更刻薄一些的红玉,低声说道:“红玉姐姐,少爷方才问完我话,说是要洗漱了,可是我一向做的都是粗活,不如姐姐们精细,伺候少爷这样的事,还得劳烦姐姐。”
此话一出,眼见着红玉脸色瞬间缓和,这话说的巧妙,一来说了少爷寻她只是问话,没有旁的,二来又说她做不来这种精细活,也算抬高了红玉和淑儿。
至于为什么同红玉说,那就是知道两个人中,红玉更占上风些,将这些都推在她身上,淑儿也不会说什么。
等于红玉接了这个盘。
红玉易怒短虑,自然一时想不透其中深意,还觉着这平日不声不响的裴晓葵一开口倒是颇懂眉高眼低。
待红玉和淑儿端着盥洗一应入房间时,那梁舟迟早就将裴晓葵的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裴晓葵今日一关,算是顺利过了。
……
九安堂。
日头照进门槛,堂中熏了果梨香,香雾四散,光影中照出袅袅烟踪。
赵舒恒直立于九安堂中,一身墨竹交影的月白长衫垂直顺落,显得人端庄大方,英俊有余。
他顺眉舒展,眼尾带着暖和色微微下垂,抑月口角微微扬起,笑中透着温润儒雅。
当真担得起翩翩佳公子一称。
看着这般的书卷气的赵舒恒,惹的梁老爷十分艳羡,不禁从头打量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
“你说你,大老远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也好让我跟你姨丈派人去接你,”梁夫人许慧满目笑意看着自己的外甥,又抬手轻覆了桌案上他带来的礼物,“不让我们接也就算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一点心意,何足挂齿。”赵舒恒微微颔首,“在家时候,母亲最多提起的就是姨母,惦念着您患有咳疾,说少时,您最爱吃的就是她做的秋梨膏,这次她特意叮嘱我多带些过来。”
“大热天的秋梨膏不好储存,难为你从凉州一路带过来。”梁夫人许慧和赵舒恒的母亲许欣是双胞胎,两个人自小感情便是最好,后来许欣嫁到凉州去,两个人才分开。
赵舒恒的父亲赵炳是凉州县慰,清廉正直,家风亦好。当年许欣怀着赵舒恒的时候,因他父亲正持修河堤,脱不开身,许慧便将妹妹接来梁府养胎。
姐妹两个到底是有缘,临盆之日只隔一天,赵舒恒头天出生,梁舟迟在次日。
那时候许慧姐妹的祖父还养在梁府上,一把年岁,连得两个外重孙,简直乐开了花。
“这次你来墨州求学,需得待一阵子吧,”梁老爷慈眉善目,笑望着赵舒恒半晌,终于发话,“你就安心住在府里,明日我让他们准备些送学究的见礼,你一同带着。”
“多谢姨丈,”找舒恒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恭谨,“舒恒就不在府上打扰了,一来学究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住所,二来学究府上有很多像我这种外地来的学子,我们住在一起,探讨学问也更方便一些。”
他口中的学究姓陈,从前是京里出来的,学问深广,桃李天下,德高望重,一般天资不会收下,多少学子奔着陈学究的名声而来,却不是想进就进的,使多少银钱都没用。
想到这里,梁老爷的眉目又黯然一下,他做梦都盼着梁家能出一个读书人,像赵舒恒一样的儒雅书生。
见着眼前的翩翩公子赵舒恒,再想想自己家那个败家子,明明生辰只差了一日而已,为何这等天差地别?
不敢求梁舟迟能拜于陈学究的门下,只要他好歹读些书做些学问便好,哪知道……
想起他来,梁老爷就觉着牙根痒,恨铁不成钢。
梁夫人和梁老爷伉俪情深,心有灵犀,见他他眉目一暗,便知道这又是为了自家儿子叹气。
梁夫人眼色一缓,忙起身,说道:“也好,凡事以课业为重,反正舒恒你已经来了墨州,回来也方便,待你得空便来家里住上两天,我命人给你收拾出间院子来。今日就别走了,留下来吃饭,我还有好多话想同你说呢!”
“舒恒遵命,”赵舒恒浅笑,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怎么没见舟迟?”
“他……”梁夫人一怔,随后编了瞎话,给梁舟迟留了一些颜面,“他昨夜身子不太爽快,闹了病,今日起的晚些,这会儿可能还不知道你来呢。”
“姨丈,姨母,我想去见见他。”赵舒恒倒是没往旁处想。
“……那就去看看吧。”梁夫人说着。
……
梁舟迟院子里的消息可比旁处灵通多了,卫元得了赵舒恒的消息第一个窜到梁舟迟面前报信,“少爷,少爷,不好了,表少爷来了!”
卫元不好了这句话用的妙,对于梁舟迟来说,那赵舒恒过来,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最烦的就是他!
梁舟迟翘着二郎腿,才往口中送了一口茶,听见这个消息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儿,咳嗽的脸都红了。
红玉忙殷勤上前,轻拍了他的背。
淑儿则取了帕子递上去。
梁舟迟拿起帕子胡乱擦了口鼻,缓了好半天才平稳下来,拧着眉目瞪着卫元,没好气的说道:“赵舒恒?他来干什么!”
“听说是来墨州求学,还入了陈学究的门。”卫元道。
他既然来了墨州,来梁府无可厚非,梁舟迟没再说什么,只是闷闷不乐的将帕子一丢。
“少爷,表少爷这会儿往这边来了,说要见您呢!”
“不见!”梁舟迟想都没想,一口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