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那红笺的缘故,许是她心念之因,夜里她再次梦回那个毕生难忘的雨夜,梦中再次见到那位有恩于她的白衫公子,遗憾的是仍和从前一样,看不清容貌,只记得他的白衫,还有那枚麒麟佩。
鸡鸣三声,将裴晓葵自梦中拉醒,她猛的睁眼,因是梦重的原因,今日醒来分外疲乏,不似平日睡饱了精神。
房里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同屋的那个婢女之前手脚不规矩,被打发出府,一时又没有新人进来,所以这房里暂由她一人住着,也算清静。
仍旧是昨天出门时候穿的那身松绿色的长裙,只简单的梳了头发,连妆也没上,她自入了梁府便一直是如此,一来为了不惹人注目,二来也是图个方便,每日念着等攒够了银钱,便离了梁府去做点小生意。
那时她便真的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了。
当初拉着父亲来城里看病,后将银子都理了父亲的后事,花了个干净,为了活下去,不得已将自己卖了梁府中为婢,好歹算是能养活自己,还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出了房门,穿过后院与前院相连的角门,再绕过一道长长的复廊,便是梁少爷梁舟迟所住的院子。
梁家乃是墨州城的大户,各行各业皆有涉足,可谓是墨州首屈一指的,生意红火不说,加之听闻京中有个拐着弯儿的亲戚当靠山,这一来二去更是显贵。
俗话说的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梁家的崛起也和那位亲戚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梁府几乎年年扩建,今年更是几乎扩到了官府临前,只这几出几进的院落便数之不清,来到这里近三年,梁府内还多的是裴晓葵没去过的地方,可谓之宽广。
自回廊处出来,裴晓葵自墙角处寻了近一人高的长扫把出来在院中洒扫,她自打入了这院中,便一直被安排着做这些洒扫的粗重活计,像是给梁少爷端茶倒水洗衣换服的那种近身侍候的差事便是众人争抢着去做的。
一来近贵,碰上梁少爷这个败家子心情好的时候便随便赏了银子去,二来梁舟迟虽然败家,花银子没个度数,不过脾气还算好,有些事小来小去若是惹了他,只要诚肯低头认错,他便不会再计较。三便是因为他那张脸——生的很是俊俏,人群中一眼便看出的那股出众气质,且年纪适当尚未娶亲,有不少人都巴着等爬床,趁他未订亲前得以混个姨娘通房等,这辈子便吃穿不愁了。
因昨日的大雨,将地浇了个透彻冲了个干净,今日院子很是干净,可裴晓葵仍是一丝不苟的忙着手底的活。
细竹枝扎成的扫把划在青砖地上,发出阵阵轻响,偶尔带起几片落叶,都被裴晓葵堆到角落里去。
“少爷又是天快亮时才回府的?”身后复廊中传来两个不同的脚步声,细细聊着天,不必回头也知道,是梁舟迟房里的婢女,红玉和淑儿,先开口的,声音尖细那位是红玉。
“可不是嘛,喝的满身酒气回来的。”另一个叫淑儿的回应道。
红玉此时捂嘴轻笑,声音也不由得压低了几分,眼神中带了几分轻佻,“你说少爷都会去哪里喝酒啊?会不会去了花街,又会不会找了那里的姑娘?”
淑儿给她使了个眼色,随后扯了她的衣袖提醒,“别乱说话,少爷是爱吃喝玩乐,可少爷从不在外面沾女人的,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小心又告到老爷那里去,到时候咱们谁都跑不了。”
那红玉不是个细腻的,听她这一讲脸上有些悻悻之意,颇有些不服气,还嘴硬道:“能怎么样,说着玩玩罢了。”
两个人一拐出来,方见是裴晓葵正杵在那里,轻轻用扫把摆弄底下的落叶。
红玉和淑儿两个人先是一愣,后看清是裴晓葵后两个人对视一眼,这才放下心来。
裴晓葵鲜与旁人说话,每次打个照面头不抬眼不睁,好似和这府里任何人都没什么交情,两个人也知她不是多嘴多舌之人,方才的话即便让她听了去也无妨。
若换作是旁人,红玉定要上去刻薄一番,可既然是她,那这顿刻薄也免了。
淑儿扯着红玉自裴晓葵身边绕开,裴晓葵就像是没看到,只顾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即便如此谨慎,可还是瞒不过梁老爷的耳目,听了风音,梁老爷气呼呼的便冲到了这里,虽脸上努力保着风度,却不难见他脸色有多难看。
梁老爷一生要强,祖传下来的这么点产业在他的经营下一飞冲天,又对夫人十分疼惜,听闻两个人一辈子没红过脸更没吵过架,更没什么三妻四妾。
许是人某些方面太过顺利如意老天便偏偏会给其一个巨大的坑让其头疼,而对于梁老爷来说,这个坑便是他的独生子梁舟迟。
自小读书起,便接二连三的气走了几位学究,整日流于街上招猫逗狗,或是身边围了一群狐朋狗友,每日不喝的脸红腹胀绝不归家。
梁老爷人至中年,清瘦苍高,毫无阔门大户的肥腻之气,反而看着干净利落,虽然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仍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雅印记。
梁舟迟的容貌,当是取了梁老爷和梁夫人的优点而生。
梁老爷冲过来时,第一眼便见了在院中洒扫的裴晓葵,于是停在她跟前高声问:“少爷呢?”
裴晓葵低下头不讲话,可眼神却是瞥向梁舟迟房门方向。
梁老爷也不为难她,径直走向梁舟迟房门口。
这等气势,可给红玉和淑儿吓了一跳,忙退让出三尺,生怕此时激怒了梁老爷,到时便真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少爷昨日又出去了?”梁老爷耐着性子质问道。
两个人齐齐垂下头瑟缩的不敢轻易答话,红玉眼皮子轻轻挤着,给淑儿递眼色。
梁老爷面前,淑儿不敢撒谎和隐瞒,只小声应了句,“回老爷的话,少爷......少爷昨日是出去了。”
“几时回来的?”他又问。
“是......是四更天时回来的。”淑儿的尾音小的几乎听不到。
裴晓葵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梁老爷的背景,他此时负手而立,双手已在背后捏紧了拳头。
“门打开!”梁老爷高声道。
淑儿开始不敢动,还是红玉在一旁拿手指捅了她腰身一下,她这才提步过去,将房门推开。
梁老爷已经做足了准备,今日势要拿梁舟迟练个家法。
谁知前脚才一踏入门去,便闻到一股子腐臭气息直冲鼻腔。
寻味前去,只见那梁舟迟正歪在拔步床上,整个人看起来还未醒酒,吐的到处都是。
腐臭气混着洒气,险些没把梁老爷给熏的晕过去,本来一肚子的话要骂,却被这场面一下子全给挡了回来。
千言万语都如数吞了回去,梁老爷鼻子险些没气歪了,随即大骂了一声,甩袖离去。
大步出门,梁老爷的脸已经由先前来时的红转为了青色,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声量拔高,朝在场的小厮丫鬟们吩咐:“即日起,你们将府门给我看严实了,少爷若是再出门,我就把你们这些人一个一个拉出来清算,乱棍一通打出梁府去!”
“是。”众人齐声应下。
个个都紧绷着神经,连大气也不敢重喘一下,直到梁老爷离开。
这件事仿若和裴晓葵没什么关系,她又不是近身侍候的,无论那梁少爷跑到哪里去,上头都责罚不到她。
这许是在梁府做粗活,唯一的好处了。
梁舟迟睡到午时才醒,他对于早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连自己吐了都不知道。
此下被褥衣衫已经换了新的,屋里还燃了重香压盖气味儿,他并未觉着有什么不对劲。
昨夜喝的实在是太多,以至于今日起床时头就像是要炸了一般。
自床榻上坐起身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穿鞋下地,此时正值晌午,刺目的光线投到他脸上,使得他眼晴用力眯了起来,适应了片刻才再次睁开。
“卫元!”他朝门口大喊一声,同时手握虚拳抬手轻敲了两下额头,里面的脑桨子像是一锅粥,胡乱的搅在一处。
卫元一路小跑应声而入,跳入房中时像极了一只蚂蚱。
“少爷,您醒了!”
今早听说梁老爷来了,卫元躲出去好远,生怕老爷见了他治他的罪。
“口渴的厉害,给我倒壶茶来!”梁舟迟下巴一扬,脸上表情有些扭曲,酒这东西醉人更是折磨人。
他觉着他现在一开口说话都是酒气。
卫元跳着出门,不多时掌上托起一只紫砂的茶壶归来,奉到梁舟迟面前。
梁舟迟接过,猛灌了一大口下去,因为喝的太急,茶汤顺着唇角流出,洒在寝衣上。咽了两口茶,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少爷,我伺候您梳洗换衣吧。”卫元在一侧说道。
“嗯,”梁舟迟将紫砂茶壶搁下,轻应了一句,随即脑海里翻出了昨夜的旧事,他立即改了主意,“你别动,换个人过来!”
卫元立即问:“是换红玉还是换淑儿?”
“换那个......”梁舟迟伸长手指指着门外,一时记不起昨天的那个名字,“换那个......换那个叫裴晓葵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