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世功 第4章 故纸堆

东野珺璟被摁在水里，冷得手指发抖，呼吸困难。

他不想在刑狱里溺毙。

东野珺璟紧闭着双眼，冰水不断往鼻子里灌，呛进了肺，冻得他七魄丢了六魄。他想用双手撑着缸边沿把头拔出冰窖，发现手被绳子勒在了一起，他用力甩头，把紧贴上来的死水搅开，这时，掐着脖颈的手向后一提，脑袋露出水面。

他痛不欲生的喘息。

顾荐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狼狈模样轻蔑地笑了笑。

刚才一言不发，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狱卒放开手，顾荐走到他的面前，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你可真是惹人恨啊！都快要死的人了，还有人愿意出大价钱让我‘招待’好你。这种冒死的行径，我本来不想答应，谁让人家给的报酬实在丰厚。”

东野珺璟一直面无表情的冷脸，荡漾出一个笑。

吸髓剥肤的笑。

顾荐滞住了身形，四肢凉了半截。

东野珺璟挣脱他的桎梏，吐出嘴里的秽物，“是吗？那我却实值钱。”

顾荐这才回过神来，冷笑一声，“怎么样，我招待的方式满意吗？既不会留痕，也能让你不那么好过。”

东野珺璟凝眉灼灼的看了顾荐一眼。

顾荐被他看得颤了一颤。他恨透了这样的目光，上次让他险些褪了层皮，丢了官职的人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看他，简直如出一辙。

不过那人最后死了，被他自己亲手杀死的。

眼前的这个人不足为惧。

“瞧你这脸弄的。”

顾荐啧了两声，伸手拍拍他的脸，吩咐身后的狱卒。

“好生伺候着把他的脸洗干净，别弄死了。最好留着口气够面圣。”

“是。”

说完，兀自出了晦气的刑部狱。

狱卒一把将他按回水缸里，泡的脸发白。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进每一个毛孔，拨弄他的骨头，东野珺璟憋足了气，十指掐陷入肉里，登时就流了血。

狱卒捏掐着仰起他的头，在接触新鲜的空气时，又一把将他摁下去，激得水花洒了一地。

如此反复了十来次。

冷水漫进他的鼻腔，锈蚀了他的五内，黑暗的缸底如同疯魔，紧紧抓着他不放，随时准备把他拖入地狱。

东野旭的那句“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不断的在耳边嗡鸣。

生这个字永远让人疯狂。

东野珺璟发狂的挣扎着，窒息的恶心感如海浪一阵猛似一阵，寸寸压扑他的五脏六腑，他蓄尽全身所有力气甩开那只把他推向死亡的手，“砰”的一声，脑袋磕在缸上，身体滑摔在地，他急踹一声，呕出苦水，不住地咳嗽。

那狱卒还要继续，旁边的人朝他打了个眼色，意思是够了。

隔间传来狱卒吃酒划拳的笑声，两人出了牢房，落上了锁。

东野珺璟趔趄到墙角，靠着坐下来，结了痂的伤破口流血，狱房里的刑具亮在最醒目的位置，无刻不鞭策犯人的罪行，判人生死，炭盆里的“噼啪”声渐小，寒风刮进窗内，冷气扑到脸上，一片冰凉。

他飘在阴阳之间，累得闭上了眼。

许久，吊檐角的风铃铎发出一阵轻响，那夜彻底平静下去。

翌日清晨，大雪。

鹅毛般的雪絮絮落下，树枝上大椽大椽的冒着白茬儿，呼啸的寒风扑面而来，一阵紧似一阵。宫内朱门紧闭，落梅走地被风卷着在墙根低旋，八角宫灯在檐下随意打着转儿，那光落在这三丈高的宫墙樊篱里，尽数被吞没了。

昔日熠熠生辉的兰心殿，如今笼罩在一片暗沉里，空余一团死气。

弘泉撑一把浅青色油纸伞，踏进了兰心殿的门。

这兰心殿的正殿被几日前的大火烧得只剩几根独木吊着，偏殿也被烧去了大半，一片焦黑，只有书房远看还像个样子，近看也离废墟差不离了，怎么看都不应该是皇子的居所，偏偏它又还真是。

皇上倒也心狠，就这样搁了几日。想着，弘泉朝书房喊了一声。

“锦圆姑娘，可在？”

“在。”

门后传来一声清清冷冷的回话，不一会，房门打开了。弘泉抬眸望去，锦圆衣着单薄，眉眼疏淡，半晌后才微弯眼睛露出极淡的笑意。

“弘公公，这天还下着大雪呢，你过来找殿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弘泉不答，他侧身望向内屋，里面陡然传来一阵咳嗽，低沉清冽，声音泛着冷气直直沁进人的骨子里，将那仅存的暖意褪成一层寒毛附在皮肤上。

弘泉踌躇问道：“尚宫局克扣二皇子炭火么？”

谁知她却摇摇头，“是皇后娘娘罚的。”弘泉望着她，她顿了顿，才补充道：“奴婢鲁莽，冲撞了娘娘身边的女官。”

她说完，弘泉就明白了，皇后只不过就着这小事，顺理成章地罚二皇子的不是。墙倒众人推，锦圆也懂得，但弘泉还是数落了她几句。

“总不能因为出了些毛脚小的事，便冷着了二皇子，锦姑娘说是不是？”

平日里锦圆没少受弘泉的照拂，也自认为和他相熟，且这事却也是她先错了，她平静的低眸听着，算是受下了他的话。

锦圆接过错，心里却发堵，她低声咒骂，出了口粗气，“殿下关在这十六七年，无依无靠正是漆心烂肺人下手的好时候，虽明面账上看不出，但平日里吃穿用度却不是参照皇子的份例，今入了深冬，我上赶着去取些炭火，怕如往常一样落了属于兰心殿的那份子，结果反倒惹了一身腥臊。”

“锦姑娘倒是心直口快，这些年劳烦照顾了，不过这话要是被哪个碎嘴子听了去白送性命就不好了，你来此多年，规矩当明白，像你方才那样，以后万来不得。”弘泉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没在说什么。

锦圆一怔，赶忙拢紧嘴，耗子怕猫，无需理由，只关天性。

“公公教训的是，奴婢知道了。”

说着，弘泉把伞放在廊下，抖掉肩上的几片落雪，抬步走了进去。

因着窗上糊了纸，屋内光线晦暗，红褐色的墙面肃穆庄重，桌上的茶点早已凉透，也没有人添换。楼御披着御寒的薄裘眉目清寂，他闻声搁笔，细瘦苍白的手叩在书案上，尾指微微上翘。背挺的笔直，如庭阶前的芝兰玉树，他抬眸望过来，清俊坚毅轮廓分明的一张脸上尽是深沉稳重。

弘泉见过太多似满未满的上成美，楼御美的皮囊还是让他乍见之欢。

是了，缘由该是那个女人。

二皇子的母亲楼隰华，当年名动大茒的美人，百口都赞她不尽，曾备受咸章帝李榕之的隆恩盛宠。然，朱颜未老恩先断，楼婕妤生下皇子后便失了宠，因未足月而产，对不上皇帝的起居记录，这让皇帝嫌疑顿生大起。

她最爱的男人下了一道轻飘飘的圣旨，把她和刚出生的孩子拘在了那四方高墙的兰心殿，心中的焰火也因着咸章帝的冷淡而渐渐灭了苗头。从李榕之打断她的“脊梁骨”时，楼婕妤再不相信他对她是有心的。她不想做高高在上的贵人，但也痛恨揣权拿她折辱取乐的“罗刹”。

可怜她的皇儿长到岁数都不曾有名讳，可见皇帝对他的嫌恶。

那是淳宁十六年，深雪覆膝。

楼婕妤抱紧双臂侯在咸章帝御辇必经的甬道上，跪倒在殿阶朝他叩首，额头的血溢出阶下，眉间花钿也糊了一团红，为她的皇儿求名——楼御。

这岂敢，岂敢。

咸章帝怒斥她阻拦御辇有犯宫仪，罚了她拶刑，赏了她幽死。

到底几日后皇帝下令准了，竟也真让这皇子更了姓。

在整个大茒宫，此为第一例。即便再往上数那么几代也是开了先河。

七年前，楼婕妤又一次震怒了皇帝。

一向争强好胜的楼婕妤粲然该了性子，连女子的尊严也不要了，跑到昭庆殿上跪求皇帝准她到明禅寺守着青灯古佛忏悔。

咸章帝大怒，喝责她于十岁的皇子不顾。

楼隰华却是不听，跪了三天三夜，跪到人事不省终于跪开了佛门。

那也是第一次，咸章帝去兰心殿看他名义上的孩子，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此后再没去过。

说起来已是陈年旧事了，弘泉也无心去打探什么，只微微一笑掠过了去。

“二皇子，好久不见。近来身子好着么？”弘泉颔首致意。

“公公觉着我好吗？”

滚落出口的声音毫无情绪。

“这锦姑娘照料人，必然细致妥帖。想来二皇子身子当是很好的。”

楼御端起浮着碎絮的兰雪茶抿了一口，入喉却是一股冷流。锦圆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等她惊讶，楼御便看了过来，她心里清楚，忙把手里的烛灯剔亮了退出去。

烛影摇红，晃得他的轮廓更深邃分明。

珠帘被寒风揭开一角，楼御把冷冰冰的手缩回袖中，“公公人搁我这，定是免不过走这么一遭，可是上头有说法，不知是来带话，还是送人上路？”

此话一出，弘泉胸口的气紧了两分，连称呼都改了，说道：

“大茒崇书，殿下早也到了该入学的年纪，皇后仁德在皇上处求了情，为殿下寻了老师，教以仁义，导以礼节。”

这番话讲完，弘泉轻舒了口气，他话已带到，左右如何皇后也责不到他。

楼御听着，并不言语。人力所不能敌者万万千千，有时一句话便能压得人如鲠在喉，甫一降世的他，承载了太多也太重，早晚要沉入多舛命运的江流。

“削足适履的事儿，公公看着办。”

成人之美嘛！

听着他的话，弘泉觉得更冷了。他从不会畏惧人间的寒冷，此刻却觉得少年的清冷甚至寒过了兰心殿的霜雪。

弘泉在宫数载，婕妤曾对他有恩，他懂知恩图报。更拎得清轻重缓急，他俯首补充道：“万不可让皇上心寒。”

留下这么一句话，弘泉便又匆匆离去，一头扎进茫茫雪幕。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叩响，清脆肃冷中几多仓皇自许。

“殿下，可是有事？”

锦圆看了一眼重新掩上的厚重红漆楠木门，开口问道。

“多嘴。”

楼御的声音太有穿透力，吓得锦圆一怔，他扫眼一看她濡湿的裙角。

“让你买的书买了吗？”

楼御长这么大，似乎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若硬要说一个，恐怕就是书了，他看的书很杂，尤爱十三经和别杂史。

此次买的便是别杂史中的《通志略》。

锦园半跪着守在案旁，慌忙回答，声音仿佛不稳。

“买…买了。就在书架的右侧第二排第三列。”

锦圆比他大几岁，十岁便入宫为奴，吃的苦越积越厚，心思却简单得很。楼御语气薄凉，不轻不重地提点她：“在宫里要活得剔透干净些，耳目堵塞是大忌。”

锦圆的心思兜转几回才想明白，殿下不喜也不信兰心殿外的人。这是让她小心弘泉，她抬起头，看向楼御。

“奴记下了。”

“不必跪了，下去吧。”

说完，楼御重新抄起狼毫，提腕行书，在雪浪笺上落下几个漂亮的字。这个世人遗忘的皇子，渐渐的显山露水了。只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兆头。

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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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故纸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