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恨。
往日较安静的昭庆殿,此时闹哄哄的。
关于不巨王谋反一案,唯一可能知情的东野氏余孽还没有押回夐都,这事就被提上了日程。
金线绣制的蟠龙纹饰展示尊贵,衮龙袍裹出一个颀长的姿态,咸章帝稳坐龙椅上,脸是阴沉的,手不轻不重地敲在膝头,听着阶下言人人殊的己见。薰笼内,焚烧香料的孔雀蓝釉香炉还微微透出暖气,每个人的心底却是冷了几回。
“顾荐。”
咸章帝突然开了口,吓得殿内失神的人身子晃了晃。
“这事就交给你刑部,人也由刑部来审。”
顾荐滚圆的脸上堆出一个包子状,话还没脱口,就被戚座安出声掐断 :“ 皇上 ,这恐有不妥,此案交与三法司,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审理结果在报请陛下批准,这样一番,怕是会耽搁太多时辰,不巨王谋反一案疑点颇多,拖久了恐朝堂不稳,恐人心不安,依老臣之见,将此案交由锦衣卫负责审判更为稳当。”
内阁首辅元相业出列,拱手折腰,“戚阁老此言差矣,正因这案件疑点重重,才应由三法司来审,若是交给锦衣卫,连个所以然都没有审出来 ,而是屈打成招,那这案子不就糊了。”
谢圭璋接道:“元阁老此言甚是。不巨王奉君的忠心是尔等有目共睹的,若要私通,又何需等到今时,谋反一事,只怕另有隐情,是该由三法司好好审,还世人一个真相。”
平日里朝议,大臣们私下斗权争个火热朝天,真遇到大事,能说话,敢说话的却是没几个。
炉中的沉香已快燃完。大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戚爱卿,说的在理。”
咸章帝站起身,望向下面,那面色说雨不雨,说晴不晴。
“但朕意已决,不容再议。”
“退朝。”
话声落下,咸章帝身旁的太监几步上前撩起荔枝红软帘,朝中大臣透过细缝见明黄色转入内殿,便也里里外外走了干净。
咸章帝去到了御书房,换上了月白圆领袍,耳根子处总算清静,眼皮却越发沉重。弘泉把御用的雪浪笺铺叠在案上,研了墨汁,又掰了块香饼丢进莲花香炉里。
这香不似常日的浓郁,醒神倒恰到好处,咸章帝开口说道:
“这香倒是清淡。”
弘泉是总管太监,咸章帝自上位后便是由他伺候,这许多年吃的骂,还是让他对主子爷的脾性摸出了一点门道。
见皇帝喜欢,弯腰恭敬道:
“说起来,这香饼还是司礼监杨掌印差人送来备用的,若是皇上喜欢,下次奴才再去讨一些来。”
一听这话,便觉呼吸有几分不痛快,咸章帝没说如何,而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弘泉,你当真好本事,你和司礼监很熟吗?”
原本温和的气氛赫然被这句话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寒,弘泉惶惶然跪在地上,出口的声音颤颤巍巍。
“奴才,不……不敢,奴才和司礼监不熟…不熟。奴才不该……求皇上责罚。”
咸章帝眯着眼看了看他,嗤道:“天生的奴才秧子。”
“是,皇上教训的是,奴才谨记。”说着,啪的一巴掌打在右脸上,惊飞了窗外的鸟儿。
“拍匀了。”
左脸狠狠地又挨了一掌,腾的烧疼起来。
皇帝存了什么心思,他这个作奴才的也不敢去猜。但弘泉还是忍不住顺藤摸瓜的想,一直以来只要有关杨掌印的事,好坏他都多不得嘴,不然就绝计不会好过。
弘泉把头埋得更深,也不敢说话,就这样趴着身子,听着头顶的动作。过了良久,大约是在熏香中松懈下来,咸章帝的神色也慢慢松动。
“别跪了。下去传朕的话,务必在下月初把人押回刑部大牢内。”
“是。”
弘泉领旨出去,一边在心里为自己捏了把冷汗,一边吩咐手下太监:“差人快马加鞭赶到不巨。就说这案子上头压得紧,把人给押回夐都才好走接下来的流程,耽误不得。”
小太监也不多说,得了话就走,擦擦擦声恍恍就没了。
办完差,顶着一张红掌脸回了御书房。
殿外的二度梅披着魁红的颜色,嫩生生的寒意,在冬雪中瑟瑟抖动着。
此时,囚车己经出了茶马古道,在经过雁城,就能到夐都。
押人的是司礼监掌印杨籍。杨籍是一个大致体面光鲜的人,有漂亮的姓,有漂亮的名,人更是称得上漂亮 ,不过他的这份“漂亮”落到世人嘴里就是一种上不得台面。
自从他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咸章帝将许多事交由他处理,短短几年间,数位朝中重臣被他连根摘净。此次更甚,皇帝把现成的禁军统领搁置一边不用,却力排众议,让杨籍领三万禁军倚马北上,援救不巨。
可别人看来,一切只是掌上承恩的功劳。
“掌印,这雪越来越大了,还要继续赶路么?”
杨籍停住马头,摘下斗笠用力抖掉上面的雪,朝前看去。路面被拖入一片白茫茫中,夹道边的一排排榆树叶残色衰。一种新生的悱恻涌上潮头,他们怕是耽搁不起,他看了一眼问话的前行官,淡然开口。
“继续。”
像扇子般的寒风吹过,杨籍抬手戴上斗笠。
唯一的马车用来押囚,剩下的就只能冒雪前进。呼出的白气爬在脸上哈出了绒边儿,杨籍伸手压低了帽檐,挡了雪花大半去路。
摇摇欲坠的马车顺着宽阔的道往前挪,如同墨滴跌入雪水,不住地抖着黑絮。
东野珺璟也跌入了瑟雪。
梦又来了。
十一月的雪,冷得人脸皮生疼,也落得人心里生烦。
粮车到了狮鹫营外停住,来人接过马鞭一撂,东野珺璟下了马,就听有脚步声靠近,却是林彻。
东野珺璟侧身。
“林副将。”
林彻站住脚步。
“把世子捆了。”
林彻这话一出,周围的士兵立刻围上来,把他双手朝后绑了个结实。
东野珺璟叙旧的话还没到嘴上滑溜一圈,就又硬生生地噎回肚子里,他被棍棒打了一般立着不动。
“不久前到的消息,郢中两州烧了。”林彻靠近他,放低了语气,“大将军气着呢,待会你自己看着办。”
东野珺璟还未从“郢中两州烧了”这句话中脱身。
一声冰寒低冽的声音从主帐里滚落出来。
“带进来。”
东野珺璟被林彻带了进去。其余人守在帐前。
帐帘放下,内里昏暗。
那人背对的身转过来,眼底是一股汹涌的怒火,就快溢出眼球。
“跪下。”
东野珺璟不闻不动。
东野旭一掌拍在书案,令散乱的宣纸惊恐地褶皱身子,显然是怒的。
“我叫你跪下。”
东野珺璟双膝一降,跪在地上。
“邹彧是你杀的吧。”
东野珺璟没有撒谎的必要,他直截了当的说。
“是。”
男人的面孔晕在烛影里,东野珺璟看不清楚,可能是被气狠了,他听到父亲顺了口气,言语颇有些无奈。
“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东野珺璟直挺脊背,眼里映出噼里啪啦的火烛子。看他丝毫不服软,心里稍灭的火又燎起。
“莽撞,当真是莽撞,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嗯?”
东野珺璟一丝不苟的跪着。父亲教给他的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可他嘴上并不想说。
“回话”
“为将者,举稳、举忠、举能。”字字掷地有声。
东野旭沉声说道 :“ 可你呢 ?你又是怎么做的!……我真是后悔当初就该听你娘的话好好管肃你。这样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局面。”
世人道:杀人乃恶。
若是杀坏人数百,救良善几十,倒也不见得是恶的。
可若是罚了恶也害了人呢?
眼下这个局面便是大月的弯刀屠了城,而守城的将军被他东野珺璟杀了,这件事即便他不是始作俑者,可在任何人看来他都推波助澜了一把,怕是他舌灿莲花也难将自己摘得干净。
他的身子禁不住的挣扎,胸腔也跟着震动的厉害:“邹彧,人不足信 ,言不足听 ,行不足看 ,是为大恶大奸 ,他不该死吗?他早该死了!”
“够了。”
帐内瞬时安静无声。
一旁,林彻为他揪心。东野珺璟的手紧紧攥在一处,手背上青筋绽起。
东野旭垂眸瞥了一眼宣纸上的字,一笔一划也就那么二十多个字,摊在一起却堪比弑君刀。
回忆里皇帝的模样越发清晰起来,东野旭在心里咽了口气,强硬下令。
“ 即刻起 ,押送世子回夐都,不得有误。”
东野珺璟一惊,猛地抬头看他,语气急促起来。
“我不回。爹,我不回。”
东野旭站在他的面前,看见那双发潮发红的眼,心里越发坚定,“由不得你。”
东野珺璟一怔。
东野旭暗自叹道:“也由不得我。”
“我不回。”
我不回,我不回……
这句话,不断在梦里叫嚣,攫取啃食他的喉咙,向四周横冲直撞,冲出了紧抿的干唇。
“我不回……”
东野珺璟转醒过来,他仍在回京的囚车里,身上疼痛泛滥,他撑着坐起身子,手腕脚踝绞着刑具,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意识还紧抓着梦里的只言片语,勾勒模糊的影子,他痛的皱起了眉。寒风揭开一角,视线里是吐绶蓝色的衣袍,裹挟了一身帘外的寒气,杨籍的衣角有些雪渍,脸被冻得泛白,手上拿着水和凉了的馒头。
东野珺璟短短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些难看,一边咳嗽,一边道:“你想问什么?恐怕我说不了什么。”
“我不问。”杨籍说道。
东野珺璟向后挪脚的动作顿了一瞬,没说话。
杨籍视线拂过他的脸,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手指削瘦净白,倒是让那苍白的馒头都逊色几分。
寒气又挪近了一分,东野珺璟蜷曲两腿,没接。
杨籍把东野珺璟的动作看在眼里,只当他是在怕自己。他把水囊放下,馒头堆叠在上,掀帘下了马车。
喉咙烘灼的厉害。
深冬的几片涩雪打着冷风落在一脊孱瘦的骨背上,濡湿了衣线,耐不住口干舌燥,东野珺璟喝了口水,吃的却是一嘴没碰。
在雪中疾行两个小时后,马车上的镂空竹雕灯笼亮起。
他们不打算停。
入夜,大茒宫里掌起了灯。
外面的雪一直下着,串成了白色帘子,飘在空中像是白幡。原本沉静如死水的皇宫,惊恐之声猛得四起。
“走水了。”
“兰心殿走水了。”
正殿里浓烟翻滚,火势迅猛的烧起来,宫人推搡着往兰心殿赶,却在行至殿门前时停住了脚步,他们就这样翘首以看,不像是来救火,倒像是来看戏。
还尚未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便揣着不该有的心思。
采办回来的兰心殿宫女被火势吓的失了手,灯笼荡在地上。她拨开人群挤到最前头,大喊道:
“救火,快去救火。”
“殿下还在里面。”
“救火。”
那群宫人充耳不闻。一个干瘦的太监懒洋洋的说:“殿下?他算哪门子殿下,皇上认吗?”
锦园啐了他一口。
火焰越燎越高,不断向偏殿吞噬,指望他们是不成的,锦园抬袖捂着口鼻便要往里冲,却被吞吐的火舌阻断了去路。
这时,一个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
“诸位这戏,看得可还算满意?”
锦园侧首,看见的正是二皇子那张平静含笑的脸。
夐都(xiong,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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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瓦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