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深,一切激荡的声响都被阻挡在参天古木之后,传不出一丝声音。清浅池水边,两道携刀的身影已然缠斗数刻,形势渐渐分明。
青年长眉如墨,鼻梁挺直,薄唇紧紧抿作一条直线。他面容端方,与窃据了天容城城主之位的男人眉眼绝不相似,后者偷天换日、颠倒乾坤,竟也毫不修饰容貌,不伪装性情,就这样顶着付未涯的名字行走世间。
“呲啦——”一模一样的刀刃相交摩擦,火花连带出刺耳的声音,男人转刀一劈,付未涯手抵着刀背,后退数步,方才止住步伐。
“窝了几百年,不仅活下来,还能习武了。”手按上刀身,漫不经心地抚过,男人锋利的眉懒洋洋地一挑,“那依付道友看,我这天容刀法,练得如何?”
付未涯横刀起势,手中暗暗攥紧。交手数刻下来,眼前此人于天容刀法上的造诣,他已体会得分明,哪怕未能知晓最高层的核心之法,这人也已在可知的范围内登峰造极。
然而更叫人如芒在背的,是男人从容的姿态,让他意识到,天容刀法,还远非他真正的实力。
刻意只用本家刀法与他对决,是嘲讽,更是留下后手。
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望过来,付未涯冷静地回视过去。“练得不错。可惜,赝品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他说,跨步上前,再次提刀攻去。
被称作赝品的人面上笑意愈深,反手一挡,悍如雷霆。“那么,就有劳你这正品献出名字,再一次永葬深山了。”他悠悠地说,“放心,这次我会记得将你的头砍下来。”
他话语轻松,手中刀势猛然暴涨,如乌云滚雷,摧枯拉朽地横劈下来。
这一刀极快极烈,付未涯避之不及,气运丹田,准备生生接下,斜地里却蓦然闪入一道符纸,爆出刺目电光!
男人长刀劈中符纸,一刹之间便击为糜粉,但符纸也阻住了这一刀的刀势,原先对峙的两人各自在巨大冲力下退了数步。
一道人影自飞灰中现身,墨发峨冠,目似冷泉。数位身着相同服饰的道者同入场中,拈诀静待,站定在来人身后,隐隐形成结阵之相。
为首之人手中拂尘一扬,横在付未涯身前。
“抱歉,真正的天容城之主,今日你是杀不了了。”她说。
情势陡转,付未涯眼中有些惊讶,飞快扫了突如其来的人一眼,并未放下戒备,凝神观察场中情形。
久居秘境的付未涯不认识,对灵洲道界极其熟悉的男人却一眼便认出,插手战局之人正是昊泽神宫麾下云将,静徽君。
以及久负盛名、可以抵挡修为数倍于己的攻击的,七绝阵。
他提着刀,望了一眼不远处浅池之中,静静阖目的盛欢。
真令人吃惊,不仅有所防备,还如此严阵以待,环环相扣。在护法之外,更设下了圈套,要借助昊泽神宫一举挑破他的身份。
盛欢确实与他始终不亲近,但又是从哪里开始,起了疑心的呢?
“盛欢把你们找来,是要帮忙护法,直到他从险梦潮归来吧。”他慢慢开口,合掌握住刀身,寸寸抹过,“要拖延时间,还请了最擅防守的静徽君。”
男人眉梢微微一挑,弯起唇,向眼前道者微一颔首,掌心在刀身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金刀饮血,登时如虎出柙,风雷隐动。
锦衣貂裘的男人站在原地,周身气势浑然一变,山岳般沉沉压迫下来。
静徽君面色冷肃,拂尘一指,身后道者立时排开阵列,付未涯祭起长刀。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杀意如雪骤起的场中,男人笑了一下,“是我先将你们杀尽,还是他先醒过来了。”
一霎那,悍烈刀风轰然直落——
“开阵!”静徽君喝道。
*
若心神动荡,神魂便将跌入险梦潮暗流,彻底迷失其中。
盛欢身不由己,被梦海波潮席卷,无数奇诡景色铺展眼前,如绚烂破碎的光斑,引人永堕无间。
他看见荒芜皲裂的无边大地,庞然血月悬挂天际,看见昆山之巅雪雾茫茫,巨浪轰然滚落,看见青翠叶间蝶翅轻颤,吞没漫天飓风,看见铡刀刃口弧光闪逝,看见血珠溅落如玉碎。有无数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男女老少,古往今来,数万年时光于此跳跃。
而他在闪烁如光点的碎片里,拼力抓住那一道熟悉身影,抓住自己的来处。
琉璃罐中花团浮沉,雪白方糕香甜如蜜,少年急急忙忙跑来,发冠绦带都散乱,亮晶晶的眼睛,迫不及待分享:“我同师兄师姐们过招,他们都夸我厉害,还赢了好几次呢!”
见听嗅味触,七情之欲。
寄身雪鹤的魂识传来意外之景,剑者心神震荡,惊愕起身,一瞬便意识到是幻境,然而枪已破空,挟雷而来!一枪贯体,他拔剑逼退,对上来人隐藏在铜色面具之下,深不见底的眼睛。浩荡剑意凛然爆发,沉冷含怒,如冰中火。
憎之厌之,七情之恶。
不见天日的深深渊底,剑者恍然失神,一式点亮全部封印。魔物躁动讽笑,光芒照彻天地,他站在莹光之中,因为一只失去声音的纸鹤长久沉默。
忧思悬心,七情之惧。
潮涌往复,盛欢在浮沉中奋力捉住飘荡的光团,稳固心神,只存一念,终于在险梦潮又一个波荡来临时,抵抗住席卷的狂潮,留在了岸上。
眼前的震荡渐渐平息,他精疲力竭,仍提起精神,抬眼望去。
还是虞渊,还是谢沉,这次却多了卓纪,面色忧虑,看向白衣的剑者。
他道:“剑尊,门中还有魂灯可用以追踪,我去联系易尘宗主,请他派些人手暗中保护……”
盛欢一怔,慢慢抿起了唇。
……是那一天。
剑门之主建议的话语方落下,谢沉已道:“不必。”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端坐台中,而是站在石台边,垂眼静静向虞渊看去。卓纪的建议被否决,仍有忧色,虽不做反驳,但还是沉默下去。
空阔的山心寂静片刻,谢沉才又开口:“他聪慧机敏,有自保之力,你们不必太过担心。”
卓纪皱起的眉并未松开,顿了顿,还是道:“就算不需要保护,但他就此离开,那……”
到这般场面,若放手,便是一别从此陌路了。
谢沉却道:“一别陌路,于他是好事。”
卓纪愕然抬眼,盛欢静静地看着剑者的背影。他说:“是剑门需要盛欢,不是盛欢需要剑门。你们将他视作师弟的寄托,却从未把他真正看进眼里,再多的交集,也只是徒增伤心。”
静了静,声音愈轻:“而我早该在知晓他修行朝风诀时便意识到此事,这样,也不至于叫他受此沉疴。”
百年时光,尽是虚妄,只落得一身伤痛。
“……剑门负他良多,时至今日,当放手了。”
“放行罢。”他说。
光团落上手心,盛欢眼中发酸,低头去看时,一滴泪也随之跌下。
最后一道,七情之爱。
原来在那个时候,曾经也有人坚定地说,他不是纪倚云。
虞渊重逢与陨落一刻的画面交替眼前,谢沉深深的眼睛,洁净的,染血的,从始至终,静静地望向他。
“盛欢。”
原来从开始到最后,他看的,一直是他。
七情集齐,眼前世界开始动摇震荡,分崩离析。盛欢抬起眼,紧紧望向那道熟悉的背影。
这样熟悉,穷尽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最后再看一眼,转身向光芒大作的来处走去。
谢沉未能完成的事,他会将它做完。
*
再睁眼,明亮天光如故,千年时光,仿佛只是一瞬之梦。
不远处的岸上硝烟正浓,静徽君众人身上带伤,勉力维持,高大的青年长刀烈烈,已非曾经瘦削模样。
盛欢自池中起身,解下发烫的锦囊,留在险梦潮中,抬步踏上岸边。
素衣沾水,他伸手一引,善钟破开束缚阵法,回旋落入手中。
足尖轻点,一剑破开战局,抵住刀刃,对上锋锐眉目间微微的错愕。
“我回来了,束手就擒罢。”他说。
险梦潮的部分到这里结束啦,这个地名取自清代蒋春霖《甘州·甲寅元日赵敬甫见过》中“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一句,在作话里记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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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