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路的好处,便是可以不费劲地一路经过许多城镇,靠岸便下船游览一番。盛欢随船一路东行,在一座宁静城镇前上了岸,简单补充些许物资之后,便径直出了城镇。
他随意而行,且走且看,专挑安谧之所探寻,终于在一处山腰上寻到想要的地方。
这是一座无名山峰,景色秀美静谧,山腰坐落着一间小屋,久无人住,也没有太破败,应是从前猎户所留。山脚是个小村落,村人偶尔会入山中捡柴打猎,但都很少深入,周遭十分安静。
傍晚时分,村中袅袅升起的炊烟,在山腰也能远远眺见。
盛欢和道界许多人不同,并不喜欢在那渺无人烟之处辟个洞府修行,如今此地既深邃幽静,不染尘嚣,又可远望人世烟火,便是再合适不过。
他就此停留,没有惊动任何人。
修行本无难事,不过澄清心台,一意而行。盛欢每日便在山中潜心修行,辅以一些基础的剑招。他心无旁骛,周遭灵气多寡皆不能给他造成什么困扰,更没有沉滞气脉的剑气作祟,比之百年前第一次踏入道途的修行还要顺遂几分。
偶尔需要放松休息时,便会在山中随处走走。此处不像南地精怪遍布,但山川有灵,总能哺育天地灵物,偶尔也会遇到一些有缘的灵兽,都各自平静相处,互不打扰了。
更多闲暇之余,是思索他曾经几次印象深刻的对战。
灵光这样的事物,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抓住的。盛欢隐约能感觉到在几次对战中,皆有一瞬间的了悟闪过脑海,却都太快太疾,不待他想清便又消逝在脑海之中。
这样的灵光于道者而言十分珍贵,对于盛欢来说,更是他当下能把握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将见川决中的一战仔仔细细又回想过一遍后,盛欢缓缓吐息收势,从调息的状态之中睁开眼来。
重新复盘当时情境,是找寻灵光最直接的方法。他思索着战中细节,抬眼看见山径上缓步踱来的雪鹤,不由一笑。
山中灵兽与他皆互不打扰,惟有这只雪鹤,同他有几分亲近。
鹤羽洁白,长长的鹤足踏在雪上,深深踩下一行印记。昨夜又下了雪,山中更是四处结起冰棱,雪鹤蓬松的飞羽却仍洁净干燥,它行了几步,在不远处停下,低头优雅地以喙梳理翅羽。
盛欢含笑看它,并不主动靠近。
这些自由生长的灵兽与同道者签订了契约的骑兽不同,更不驯也更随心一些。是否与人亲近,怎样亲近,都凭自己喜好,人类的主动反倒会引起相反的效果。
果然,雪鹤在稍远的几步外停下,便不再靠近,只是悠然地饮露梳洗,怡然自得,与他一同安静分享这片林间雪地。
这样性灵亲人的雪鹤,总让他想起见川决那时与他一同奔波万里的同伴。
心头忽地一黯,盛欢深吸口气,撇去翻腾而起的回忆,凝神准备继续修行。雪鹤在林间漫步,不远不近地看过来。
然而下一刻,久经历练的神经忽而绷紧,他猛然睁眼,抬首看向远方某处。
雪后清爽的空气里,熟悉而粘稠的气息若隐若现,是魔物身上的瘴气。
雪鹤似也隐有所感,警觉地停住身形,盛欢朝它轻声道:“别担心。”便御起长剑,快速向瘴气出现之处赶去。
魔物无法被豢养,出现此处,只能是一路漫游而来。盛欢疾行而至,四处观察之后确定此处只有一只魔物,便干脆地拔剑出鞘,径直向其斩去。
而魔物也早已被他御剑的灵力波动所吸引,诡红眼珠大睁,亢奋的咆哮伴随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盛欢迎面直上,善钟剑出,轻易斩开魔物利爪,眉头却微微蹙起。
这魔物在被他察觉以前,漫游而来的一路里,又残害了多少生灵?
他的修为尚未恢复到见川决时期,但曾经无数次与魔物对阵的经验还在,更有本命剑在手,即使修为有限又只能使用基础剑式,无法施展善钟所有实力,但对付一只普通妖魔也已绰绰有余了。
他很快将魔物周身斩出深深血痕,激得它越加暴戾,巨锤一般的双掌胡乱挥舞着劈倒林木,一片纷飞雪雾中嘶吼着再度扑来。
盛欢借着身法轻巧避开,冷眼旁观,终于在魔物完全失控之际,抓住它一直保护在鳞甲之下、此刻因暴怒而终于露出的死穴,寒芒直指——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另一人的气息匆匆而来,一道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诧异地响起:“盛欢道友?”
盛欢剑式微偏,侧身避过魔物蓄满怒意的一击,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是定玄道的弟子,舒寻霁,他在见川决最后一战的对手。
舒寻霁只惊讶了一瞬,很快便拈指起诀,朝他道:“我来助你!”盛欢电光石火间却已有决断,扬声道:“舒道友且慢,你随我来!”
他再起剑招,这次却不再处处紧逼,而是且战且退,一路将魔物向远处引去。舒寻霁不明所以,但仍紧随其后,随时防备魔物脱逃。
终于在魔物追赶进一处洞穴之内后,盛欢与其缠斗片刻,便合身后撤,喝道:“舒道友!”
舒寻霁已看出他意图,话音方落,两道阵法便接连打出,以洞穴为凭,牢牢将魔物困在方寸之间。
魔物察觉被困,越加暴怒,不断攻击前后阵法,却已是困兽之斗,再挣脱不出。
待这一场遭遇战终于结束,两人方才松一口气,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舒寻霁先开了口:“盛道友为何不直接将魔物击杀,反要绕个圈子?还有,道友的剑招怎么都不使出来了……啊不对。”
他扶了扶额,混乱的思绪终于理清了些许:“我该先问,盛道友怎会在此?”
话落,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头笑起来。
林间雪地空气清凉,魔物的嘶吼仍响在耳边,盛欢向后靠到树上。感谢舒寻霁这混乱的开场白,这场突如其来的又一位故人相逢,终于也慢慢散去了旧事重提的疲倦。
他笑了笑,坦然地说:“我离开了剑门,随意游历到此,感应到魔物气息方才前来一探。”
至于剑招,“发生了些事,现在我正重练剑法,从前那套剑招不再用了。”
舒寻霁眨了眨眼,明显有许多困惑。盛欢后来用攒下来的灵石新置了一身衣袍,多少有些防护作用,但比之剑门弟子的服饰自然还是远远不及——若只是单纯出门游历,并不必连宗门服饰也舍下。
而战中混乱,现下两人好好站在一处,自然不难感受到他的修为与见川决时相比不进反退,结合剑法与服饰的异常,显然还有许多内情尚未说明。
盛欢不打算解释更多,但定玄道的首徒显然更加善解人意,闻言顿了顿,只是咕哝道:“那我们的约战怎么办?”
“……我现在有本命剑,用最简单的剑招也能跟你打。”盛欢挥了挥手里的善钟,长剑应和般又亮了几分。
“哦?看不起谁呢?”
玩笑两句,还是要回到正事上。舒寻霁转头看了看被困在洞穴之中、仍在冲撞不休的魔物,犹豫道:“盛道友,虽然不知你不击杀魔物所为何事,但遇见妖魔之后,依例是要报给昊泽神宫的。”
定玄道原来就在盛欢所选修行之所的不远处,这也是舒寻霁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他出门办事,回程时感受到魔力与灵力冲撞的波动,便循迹而来了。
而昊泽神宫负责处理灵洲之上散落妖魔的各项事宜,舒寻霁回到宗门,魔物之事便要上报,再由定玄道报告昊泽神宫。神宫后续会遣人查探现场、搜查清剿百里之内的魔物巢穴,能留给盛欢的时间并不多。
盛欢知晓他的意思,道者遇见魔物的第一选择都是当场击毙,舒寻霁愿意配合他困住魔物,已是有所通融,后续流程当然是不可再省略的。
他笑道:“我知晓,多谢舒道友提醒。困住魔物只是我想观察它消亡的过程,待到神宫来人,此物应已消逝,舒道友如实报告无妨。”
顿了顿,又有些迟疑道:“只是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舒道友报告宗门时,可以不要提及我的存在。”
舒寻霁闻言一愣。
道界之中大宗门间总是互有联络,剑门虽身份特殊,但也不是完全隔绝于世。若门中长老知晓剑门弟子在定玄道近处驻留修行,必然会寻问剑门一声,算是互通有无。
盛欢希望他不要向宗门提起他的踪迹,几乎就是不愿让剑门知晓他消息的意思。
会出现此地,果然和剑门有关啊。
他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单独把魔物留在这里说不通,我给门里发个信,也留下吧。”
舒寻霁说到做到,当即便写了信,说自己办事回程路上感受到魔物气息,现已将其成功困住,打算观察一下魔物在阵法之中是怎么消失的,就暂留原地先不回去了,请宗门向神宫报告地点情况云云。
定玄道离得近,信发出去快,回信收得也快。回信的不是宗门长老,倒是某位师兄,调侃地问怎么突发奇想研究起妖魔来了?还只是困住了没有杀,不会是战中受伤不好意思回来吧,要不要师兄过去帮忙?
舒寻霁撇了撇嘴,干脆利落回了俩字,不用。
他是定玄道这一辈最有天赋最被看重的首徒,但一辈之上还有一辈,天之骄子也是要被人管的。
盛欢坐在阵法之前,就着魔物嘶吼的背景音,看完了舒寻霁与他师兄这一来一回地互呛,无声地笑了笑。
舒寻霁处理完报告的事,一时也无事可做,捡了个地方也学盛欢盘腿坐下,瞪着阵法里的魔物,自然而然地出起神来。
“麻烦舒道友了,不是因为我,也不必留在此处。”
盛欢的声音落下片刻,舒寻霁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在同他说。他回过神,看见少年仍端坐原地,双眼看着阵中的魔物,身形剑一般挺拔。
“盛道友不必放在心上,不过举手之劳。”他摆手道,又看一眼那丑模丑样的怪物,实在不知怎样观察,只好又移开眼。
感应到魔物之后这样轻松便结束了战斗,实在有些出乎舒寻霁的预计。他出生之前封渊之战便已结束,对魔物的认知只限于一次宗门附近出现的小群妖魔,那次门中费了好一番力气,受伤数人才全部杀灭,其中魔物的凶恶难缠实在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这次遇见的魔物虽只有一只,但他们这边也只有两人,他本做好了全力一战的准备,却没想到盛欢应对娴熟,还没等回过神事情便结束了。
不愧是从剑门出来的,不仅经验丰富,还这样有求索之心。
这样想着,他记起片刻前的犹豫,不由道:“盛道友不奇怪,我为什么会同意向宗门隐瞒你的消息吗?”
隐瞒一事可大可小,若正好耽误了什么重要之事,要承担的就不是区区隐瞒的责任了。
盛欢道:“舒道友不问我为何要隐瞒,我也不问舒道友为何同意,只将此情记在心上耳。”
果然是赤诚之人。舒寻霁笑了笑:“盛道友也不必把这人情记得太深,我会同意,其实还是因为门中没有收到什么剑门寻人的消息,想来道友的踪迹,也不是必须要报告的事。”
这一番话说是解释,其实更提供了来自大宗门的消息。盛欢飘荡数月,历经世事比过去百余年更多,他人话中真心假意,现在的他多少已能分辨几分。
他沉默片刻,再道了谢,两人便一个望天一个盯魔物,各自安静下来。
*
剑门在他离开后,没有再追查他的行踪。
盛欢确认这个消息的第一刻,心中涌起的不知是放松,还是别的什么。
当日的冲突实际上并没有解决,他心里清楚,剑门众人对于他的出走几乎都是不理解的想法,更不会明白他一定要斩断关系的决心。在他离开的第一刻,讯息就可以马上发给朝剑宗,要易尘宗主派人跟踪他。
所以他改名换姓,行踪无定,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要让人抓不住他的踪迹。
而现在舒寻霁告诉他,大宗门之间,未有剑门寻找他的通告。
剑门放弃了追踪他的行迹,几乎也就放弃了要他回归的可能。无论这个决定是谁做下,他都可以更轻易地断去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而这正是他所求。
盛欢闭了闭眼,将注意力重新聚集到眼前的魔物之上。昊泽神宫碌碌近千年,仍不能解开妖魔出现的谜团,但他曾经立下的目标,直到现在仍然作数。
他会将妖魔彻底解决,不管这将花费多少时间。事了之后,剑门养育之恩便算彻底偿尽,他们之间,就真正再无一丝关系了。
*
魔物初入阵法时,只是激烈四处冲撞。随着时间推移,行动便越见迟缓,声音也逐渐低哑。一日一夜后,它在阵法中委顿下去,一半化作腥臭淤泥,一半散成黑烟瘴气,消失于空气之中。
和被道法利器所杀时,消散的形态一模一样。
妖魔嗜杀,虽对一切生物都会进行攻击,但主要是以灵兽、道修这类血肉之中含有灵力者为食。若阵法里的妖魔是因没有进食而消散,那么虞渊之中难以计数的魔物,又是如何存在的?
盛欢蹙着眉,将这一日一夜中魔物的变化仔细记进心里。昊泽神宫来人之后,这一片大约很久都不会再有魔物出现,下次再有机会,便是他正式开始游历的时候了。
总归此事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寻到突破的,修道之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盛欢站起身来,撇去衣上雪沫,向着也正缓缓从调息之中睁开眼的舒寻霁道:“舒道友,我这便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可随意来寻我。”
昨日盛欢已说了他现下暂且落脚修行之地,离定玄道不远,舒寻霁点点头:“神宫也快来人了,盛道友回去吧,若不想再见人最好早做准备。”他提醒道,想了想,又说:“过段时间我来找你比试。”
盛欢笑了笑:“好,那我就恭候舒道友了。”
道别之后,盛欢御剑回返,不多时便回到了山间小屋。四周静谧如故,一道纤长身影仍在屋前雪地徘徊,竟是雪鹤。
他有些惊讶,落地走上前去,雪鹤转眼见他,惊喜似地上前几步,很快又停下身形,留在不近不远处。
盛欢也没再靠近,只留在原地,维持着雪鹤舒适的距离。“你在等我吗?”他问,抿唇笑起来,“我无事,一切都处理好了,不必担心。”
雪鹤又看他片刻,似是真的放下心来,转身回到林间。
直到雪鹤身影远去不见,盛欢才收回目光,也进屋休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