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白月光 第37章 善钟

黄昏时分，各家陆续结束一天的劳作，一一接走家中小孩，剑馆便慢慢安静下来。晚间的饭食也是由村人送来，每餐各家轮流负责，是看顾小孩的酬劳。

妇人将餐盒递来时，好奇地偷眼看了好几次面前这位斯文俊秀的少年，在对方有所察觉而回看时，笑着摆摆手又走了。

好俊俏年轻的道长呢，真少见。

盛欢和韦老分着将夕食吃完，不知是韦老同村人打过招呼还是消息跑得快，午时送来给剑馆的饭食便已是两人份，满满当当，尽是朴实充足的家常口味，落进肚中便成了沉甸甸的满足。

夕食用完，韦老照旧坐去门口吹风。南地气候温和，便是在这样的时节，也不曾有多少冰冷寒意，仍旧清凉凉的，树梢的绿叶还在悠然地伸展着叶脉，如同此地的一切，悠闲而松弛。

和剑门完全不一样的松弛。

他在这片大地上飘荡数月，早已不是当初一无所知的小弟子，对很多事情都有所明了，比如剑馆，比如剑门。

严格的进出检查流程，覆盖到每一位弟子的轮值任务，百年来从无新人拜入的宗门，本宗反提供给分支的物资……一切的一切，都彰显着剑门，并非普通的门派。

它是一面盾牌，是一道防线，是由剑门的所有人，构成虞渊的第二道封印。

而他那时一叶障目，并未能明白这样的本质。

但现在明白了又如何呢，反正剑门也已和他没有关系了。

无论在灵洲大地的哪一处，明月的清辉都一如往常。盛欢将目光从那慷慨月色中收回，落在身前桌上静静摆放着的本命剑上，剑也一同安静在月色之中。

午后的那个问题，他没有回答，韦老也没有再追问。但他明白，老人明亮的目光已经看透他若无其事的表象。

剑门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数月以来，他反反复复同自己说的话。

他把服饰，器物，灵石，所有剑门给予的东西，都统统留在那个他不想再回顾的地方。他用别的名字与人相处交往，闭口不提自己过往，要把剑门的一切都从身上割离下来。

可却有更多的东西在提醒着，剑门与他的关系。

剑门留给他的锻体根基，剑门教会他的修行法诀，剑门为他锻铸的本命剑，剑门在他身上烙下的一切观察外界的视角。

他在剑门长大，剑门所有的存在都将他塑造成如今的模样，深入血骨。正如他再如何抗拒，也无法否认纪倚云与自己最根本的关系，剔骨割肉，鲜血淋漓，仍是剜不掉的身世血缘。

所以他带着本命剑，只是带着，就像他那些剜不掉的关系。

——也一直迟迟未能决定以后的路。

本命剑命格相系，不可轻弃，但剑主本人，却并非一定要用剑。

重入道途、修为足够之后，他大可以将剑收入灵台之中，只当多了个挂件。世间道法万千，出不出鞘的，都不必再提。

所以，还要再修剑吗？再踏入剑门曾经指引他进入的剑修之道，再修行那个和纪倚云一样的剑修之道？

……要放弃吗？

月光倾洒，如有实质一般，流淌在剑鞘简雅的纹路之中。剑鞘是剑的盔甲和约束，合在鞘中，即便是直面天火亦灿烂灼目的光华，都一并沉寂收束着，黯淡如同从未出现。

可只要拔剑出鞘，哪怕只堪堪一截，都再不能遮住它的光芒。

……就像喜欢一样。

不是喜欢，怎么能数九三伏，千千万万次去练习重复的剑招；不是喜欢，怎么会一次又一次激起求胜的渴望；不是喜欢，又如何为了一点闪逝的灵光，日夜思索，辗转反侧？

不是喜欢，如何犹豫迟疑至今。

许久，他终于伸出手，轻轻抚摸上那堪堪出鞘一截，冰凉如水的剑身之上。

激荡的心潮往复在剑与人之间。

“就叫你‘善钟’吧。”他轻声说。

而长剑回以响应的清鸣。

身世血缘，剜之不去。这一生，他未能有一个善始，却可以决定自己以后的路，得一个善终。

*

一月时间眨眼而过，盛欢不知不觉间已同村里所有小孩混成一片，成功掌握了与他们的相处方法。临行道别前，大家都对这位温和可亲的大哥哥十分不舍，争抢着要给人塞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盛欢手忙脚乱地收了一兜糖果点心和小玩意。

冬意更深，韦老也已裹上厚实冬衣，将人一路送至村口才停下脚步：“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大家都很可爱。”盛欢道，视线向后看去。不少村人站在家门口目送，小孩不愿离别，仍有几位远远跟在身后，见他回头望来，像是突然有了勇气，大声喊道：“哥哥——我也要像你一样学剑——”

他笑起来，向他们挥挥手，点了点头。

在剑馆时，他也像韦老一样，在与孩子们的玩闹之间教一些基础的剑招，让他们在普通的木剑劈砍中体会到不一样的乐趣。这样作为一名“哥哥”和“前辈”的体验也是他的第一次，无论日后这些孩子们选择怎样的路，他都由衷地祝福。

韦老笑眯眯地看他，仍像第一日在剑馆门前遇到时那样明亮而悠然的目光。他说：“到这里就得告别啦，少年人，一路顺风。”

而他也得到了前辈由衷的祝福。

盛欢笑道：“谢谢您，韦老，后会有期。”

老人笑着微微颔首，他最后再向这个短暂停留了一月的村落看去一眼，转身踏上了出村的道路。

*

一月过去，筑基已顺利渡过，接下来，便该重新开始修剑了。

筑基之后不再有五谷和睡眠的要求，无需再为每日灵石的花销四处奔波，于是下一个首要目标，便是寻到一处清静之所专心习剑，以及选择一本适合自己的剑谱。

剑门之中剑谱繁多，但谁也不会认真去看自己所修剑法之外的剑谱。想要靠着道者的记忆直接挑一本出来练是不可能，市面上能容易得到的剑谱又大多不入流，更重要的是还要找到适合自己的……

好在一个人总不会同时对两部剑法体质相克，倒不必再担心这个了。

为自己的联想无声地笑了笑，盛欢通过关卡，踏入城镇之中。此处是南地一所颇大的城镇，道界势力极深，有许多专为道者开设的商肆场所，消息也多，他打算来碰碰运气。

“……盛欢？”

然而，街市熙攘人潮之中，却蓦然传来熟悉的一声唤。

盛欢站定脚步，抬眼望去，临街酒楼二层的窗口旁，付未涯托着一盏酒，讶然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