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水镜之道的过程并没有什么感觉,波涛汹涌的镜面之后是另一种彻底的寂静,盛欢站在原地,睁开眼,便撞入一片黑暗之中。
暗色,无穷无尽、广阔无边的暗色,充斥了整个空间。天是晦涩的暗红,地是龟裂的深褐,除此之外一切不存,没有半点生息。
这是……水镜为他幻化出来的试炼之境?
盛欢四处张望,迟疑着慢慢走动起来。
这是一片宽广无际的天地,目之所及只有浓重的黯色,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就连修道之人转化灵力所需的灵气也稀薄到近乎不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稠而压迫的气息,只是停留在这里短短时间,便已好似浑身都滞重起来。
剑门位处灵脉之上,最不缺的就是灵气,他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环境。
盛欢运起功体,抵御这股诡异气息的压迫,同时也设法减少周身灵力损耗。思考片刻,他弹指打出一道灵光,分往四个方向飞散而去。
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要走到什么地方,还是先大略探探远处的地形再说。
一面注意着周遭的环境,一面等待灵光回转,盛欢迈开步子,打算先探索一下前方的情况,耳后却忽感一阵刺痒——
他想也不想,灵剑即刻召出,反手向后斩去,便听“铿!”地一声,一股巨力顺着剑身狠狠地砸了过来。
这股力劲极大,盛欢顺势跃起,借力向前掠去。持剑的手微微发麻,耳膜也在方才那尖锐的一击中嗡鸣,他在半空中旋身回望,试图看清袭击的来源。
修道之人耳清目明,五感敏锐,能感知到突袭而来的杀意,也能在昏晦天地间看清一草一木。纯粹灵力灌注于剑,盛欢回身望去,目光落处,方才所站的位置却空无一人。
消失了!
他呼吸一窒,下一刻,彷佛是回应自脊骨攀升的寒意,比前一击更猛烈迅疾的厉风自身后再次袭来!
半空之中避无可避,盛欢硬生生受了这一击,跌落下去,在触及地面之前拄剑一跃,腿上灌注灵力,狠狠向后扫去。
总算是在意料之中的撞击传来,力道也如预期般不减反增,他顺势后退落到地上,剑锋一扫横于身前,寒芒清冽。
剑门浅青的弟子服饰闪过华光,浮现繁复纹路,又慢慢黯淡下去。
从遇袭到落地不过瞬息之间,这三次袭击却快得有如兔起鹘落,更兼顾力劲。若非剑门服饰之中都编织了护身的防御符文,他便要重伤在方才那自身后而来的第二击了。
只是这一击也已将灵衣的防御之力都破去了不少。
飞速评估着当前的状况,盛欢横剑在前,眉眼不动,沉气凝视眼前终于现出身形的袭击者。
是人,又或许该称之为兽,似人似兽一般的佝偻身形,覆满坚硬的暗青色鳞片,四肢肢末生出的尖锐利爪,正是方才狠狠划过剑身的利器。在出现的一瞬间,这片天地间滞重的诡异气息也更加浓郁起来。
许是被猎物正面防备,它暂时停止了攻击的动作,喉间发出含混的嘶嘶声。在头部类似人眼的位置,一只血红竖瞳的单眼直直地望了过来,如同好奇的动物一般,在距离外缓慢地拖行起来。
但盛欢十分清楚,一旦他露出破绽,这个行动迟缓的表象立刻便会被打破。
他稳稳握着剑,注意着两方之间的距离,吐息平稳,心却提了起来。
这是什么邪物?
剑门之中群山叠嶂,钟灵毓秀,深得飞禽走兽钟爱,他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灵兽。但眼前的这一个,就是他对兽类茫然无知,也能在第一眼便看出它的诡异古怪。
灵气稀薄的空间,凶烈诡异的邪物,这就是水镜给他的试炼吗?
盛欢紧了紧手中的剑,拈起剑诀,慢慢祭出剑招起手式。
既然如此,那他只要将这个邪物斩下,就能……完成试炼了?
*
同一时刻,剑门主峰太昭殿上,一殿众人的目光,也正全神投注在水镜之上。而菱镜镜面平静,波纹轻缓,泠泠水光波荡之间,不见半分事物。
“——不对!”卓纪霍然道。
伴随着他这一声呼喝,一道窈窕清丽的身影倏然闪现到水镜之前。来人按掌其上,指尖灵力闪烁片刻,收手凝眉道:“水镜现在是关闭的状态。”
聂道周在变故发生的一刻也同时来到水镜之前,闻言急道:“但小满刚刚确实进去了,怎么会是关闭的?”
向亦晴摇摇头,面上亦满是疑惑:“水镜现在确实就好像没有开启过一样,不见半点灵力运作的波动。”
她一语落下,殿上登时哗然。各峰长老神情凝重,俞灵远面色忧急,所有人都望向大殿主座之上的人。
卓纪自第一刻出声起便已起身,待听完向亦晴检查结果后,面色更沉,肃然道:“弟子进入水镜之道后,水镜便该倒映出试炼之境中的情形,但如今镜面关闭,应是道中出了什么差错,将盛欢传送到了水镜之外的地方。”
但渺天灵洲何其广阔,盛欢不在水镜之中,又会被传送到什么地方去?
“亦晴,你是门中最精术法之人,劳你再探水镜,看是否能找到什么线索。兰溪,你传讯各处巡视值守的弟子,先在宗门之中寻找一遍。”卓纪道,受令二人应下后,他转向聂道周,声音更沉了沉:“道周,你……随我去取盛欢的魂灯。”
“必要之时,我们需得确认他的安危。”他说。
聂道周愣了愣,半晌,沉沉点了点头。
盛欢如今,究竟在哪里?
*
寒芒吞吐,锐光逼人,盛欢手拈剑诀,全神凝视不远处的邪物。而邪物毫无自觉,茫然四处缓慢拖行,他指尖微动,气劲收敛,蓄势待发的一刻——
四道灵光疾奔而来,盛欢倏然反手负剑,一指轻点灵光,纵身向其中一道来处掠空而去!
阴影暗处登时四起尖锐嘶鸣,浓烈腥臭扑鼻而来,晦暗天色下,一道道佝偻身形鬼魅般浮现,口中尖利呼啸,疾追而来。
盛欢稍稍回看一眼,足下步法不停。这片龟裂的大地处处四散颓圮的岩石,他自高岩上飘摇而下,便如江上一苇,不过风起一霎,便已远远掠波而去,再无影踪。
风声肆起的一刻,他也分出一分心神,回想方才的局面。
在与那只邪物对峙的当口,盛欢几乎就要主动出手,也确实即将就要出手了。
但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听见了呼吸声。
是兽类的呼吸,沉重又轻悄,极深的吸入与极轻的呼出,充满耐性的全神贯注,又在机会来临的一刻骤然屏住。四面八方同一瞬间的寂静。
他被包围了。
在他所有心神都落在与眼前这只邪物周旋的时刻,在他毫无察觉的阴暗角落里,已经有什么东西包围了这处战场。
眼前的这一只邪物,只是一个用以吸引他注意、转移他防卫的诱饵,只要他选择出手,露出的空门,就是它们开启围猎的一刻。
这一瞬他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也没想,只在电光石火之间,望见之前探索远处情形的灵光溯洄而来,便当即借机抽身,脱离战圈。
果然,那些埋伏的邪物全都追了出来。
嘶鸣响在耳畔,似近似远。盛欢打了对面一个措手不及,直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有步法加持,即便那些邪物速度再诡异迅疾也难追上,接下来只需甩脱就行了。
但这也只是在最乐观的情况下。
长风猎猎,盛欢在混茫天色下疾奔,听见远处的呼啸在天地间回荡,带起旷野一声声应和的回响。
这片天空下的邪物,绝不止方才那些而已。
到这一刻,盛欢终于十分肯定,这里绝不是水镜幻化出的试炼之境。
*
即使只有短短交手三次,但此处邪物速度的迅捷,力道的刚猛,以及身上鳞甲的坚硬,却已然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而更令人悚然的,是它们狡诈难测的战术。
不是看见猎物便莽撞直冲地攻击过来,它们有着猎手绝佳的耐心。
如此棘手的对象,若是一对一,盛欢还尚有与之周旋试探、寻到命门将其斩落的把握,但换上这么一个配合默契的群体,四散各处的庞大数量,便只能说是死局了。
在师兄和师父回忆的水镜试炼中,几乎没有出现过以校验剑法为目的的幻境,而试炼之境的设置便是要让人打破,一个死局,要如何打破?
看来是在进入水镜时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将他送到别的地方来了。太昭殿上门主和众位长老都在场,要发现异样应当不难,只是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确认他的所在,却是未知数。
而方才以灵力查探四方远处时,传回来的讯息皆是晦暗难辨,唯独在这个方向隐隐透出一丝流动气息。他顺势向此处而来,一路上留心感受,却也未发现半点术法阵眼的痕迹,远处地平线也仿佛遥不可及,旷野不见尽头。
这里到底是哪里?
追击的嘶鸣已然渺茫难辨,盛欢终于稍停步伐,落在一块岩石之上,环顾四周。
天际之上,沉沉暗红夜幕如穹庐一般四面八方地笼罩下来,若隐若现的猩红光点穿透稀薄雾色,缀在天边。浓重滞涩的气息无处不在,他运起灵力,试图再向远方探去,却依旧如泥牛入海,只见茫茫昏暗。
还要再继续向前走吗?
他正犹豫,倏尔一声咆哮炸响耳畔,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一般的震动,足有两人高大的身影自黑暗中现身,摇晃着扑了上来。
盛欢心下一沉,当即向后一跃,那覆满鳞片的拳掌便狠狠落在岩石上,嘭地一声将石块砸得粉碎。下一个瞬间,彷佛自暗处凭空而生一般,潮水一样的庞然身形源源不绝地涌了上来!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剑破开冲到眼前的魔物,又旋身避过从后方袭来的利爪,顺势挽剑一荡,剑意吞吐,瞬间将周遭邪氛震退数尺。
盛欢轻巧跃起,踏过嘶吼着再次扑来的魔物头顶,反身将其踢向战圈。他借这阻拦的一瞬之机,再向战团外突破而去,心头却在不断地发沉。
此处本就灵气稀薄,之前为求脱身一路疾奔至此,便已耗费了不少灵力,如今再遇到这些魔物狂潮就更是雪上加霜。即使此处的邪物看起来不似方才那些行动敏捷狡诈,应对起来省力许多……
但无穷无尽的围攻,却还是叫他灵力急剧消耗,马上就要难以为继了。
血液在体内沸腾,就好像濒临枯竭的灵海正最后一次拼尽全力。盛欢呼吸急促,极力向前,然而邪物转瞬便紧逼而至,粘稠血腥中现出利爪,天际红芒一瞬间红光大作,腥气扑面而来——
他再次祭起灵剑。
千钧一发之际,倏然一道白色闪电,白练般划过昏晦穹顶,轰然炸响!
是剑气!
凛冽剑意随巨响而至,瞬息扫过全境,浩浩锋芒卷荡开浑浊魔氛,骚动的邪物,伏伺的暗影,全在这一击之下,消弭殆尽!
这剑意如此锋锐,以至于扫过面颊时,都似乎有种割裂般的痛感。
直到周围稍静,盛欢才放下不知何时挡在面前的手臂,后知后觉地向剑气来处望去。
暗无天日的穹顶之下,有人白衣胜雪,踏空而来,于无边晦暗中破开一线明光。
他转过眼,眼中也仿似凛凛剑意,是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一捧皑雪。
浑厚纯粹的灵力,在身侧缓缓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