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数发箭矢从西南、西北方向飞速射来,如黑雨倾泻,带着缁色绢纱蒙眼的孙权,犹如一只活靶子,任由暗处贼子宰杀。
但孙权仔细听声辨别,小心谨慎地抵挡飞箭,并借箭力转换反向,将箭矢送回贼子身处。半晌后,贼子转将目标换成步练师,孙权便向练师方位慢慢抵近,将她护在身后,又以剑挡下十数支箭矢。
他的听感竟如此强。
步练师紧握骨笛,没有出手。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希望再奏笛驭兽。
可片刻之后,孙权佩剑的剑身已是千疮百孔,不时便会断裂,何况,箭矢之隙愈发密集,孙权虽尽力抵剑阻挡,终有力竭之时。如烈火般深邃的天幕下,步练师轻抿唇低垂眸,抬手吹奏鹤骨短笛,刺耳无章却激昂惑心的旋律霎时响彻天际。
“呃……!”孙权只觉耳朵骤然一震,没能辨别下一只箭矢的方位,被箭矢直入右肩三分,鲜血自箭木旁绽开,迅速漫红他肩前青衣。
风卷叶动之际,天空飞来数群燕子候鸟,密密麻麻地布满天幕,乌泱泱地直冲那仨贼子而去。
箭雨骤停,步练师赶忙收起骨笛,支手扶住受伤的孙权,恰是时,徇笛音而来的周瑜与孙策疾速携剑持缨枪攻来,分头行动,一击拿下贼子。
“留活口!”周瑜以剑刃抵住贼子喉咙,侧眸唤止孙策。
可惜,微迟。
孙策倒提枪戗杀贼子,与周瑜目光交汇不过半晌,确认贼子已尽数毙命后,急跑到孙权身侧,小心翼翼地将他横抱起来,疾步带回屋中处理伤口。
“练师,来。”见步练师正抬脚想跟上孙策,周瑜温声唤止。
步练师驻足远望,掌心紧握骨笛,愧疚万分:“二公子听感超绝,是我的笛声干扰了他,他才受此伤,我实不该驭兽。”
“不必自责,若非你以笛声告知我,恐怕你二人都会被这贼子害死。”周瑜长叹许久,他知练师良善而坚韧,只是,太过良善,会让她不断内耗,消磨心力。
步练师垂眸蹙眉,懊悔万分,回忆起那日兄长以驭兽之音引走贼子而保护她,兄长将活下来的希望留给了她。可,兄长他呢……
周瑜探查贼子,发现孙策拿下的那俩贼子都已毙命,只余被他砍伤四肢的一个小喽啰还活着。
却没料到,那小喽啰竟将心一横,立时咬舌自尽。
周瑜骤一沉默,方才在堂前处理的十数刺客也无一活命,看来,此事无关孙策出手是否快狠,他们本就身为死士。周瑜又把这几个贼子身上的物什翻来细看,发现有一人身上佩戴了令牌,他将令牌拿在手中翻看研究,步练师却诧异道:“这?”
是吴郡陆氏的使者令牌。步练师顿将双唇紧阖,没有再说下去。
半年前,陆氏曾派人相助步氏,也是在那时,她看见这块做工精美的令牌。陆氏在步氏为难之际尚能伸出援手,又是江东闻名的清廉坦荡之家,怎会行此阴谋暗杀?许是,有人栽赃嫁祸?
“练师认得此物?”周瑜将令牌递到练师眼前,让她仔细查看。
步练师反复确认后,摇头道:“这应是世家大族之物。” 话虽未骗人,却有隐瞒。此事她不愿妄下定断,毕竟,陆氏于她有恩。
“与我所料相同,此事需再议。” 周瑜默然将令牌收到袖中,若涉及世家大族,必不可打草惊蛇。孙氏一族不过吴郡富春县一小小寒门,孙策虽入主江东,但这郡中大族多有不服,甚至还有些旧怨冲突。周瑜明白,此事需得慢慢处理。
练师也点点头,再次行礼而辞:“公瑾兄,我需得去看望二公子,练师告辞。”
内院房屋院宇重重,步练师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躺在榻上休息的孙权,胳膊已被包扎好,但鲜红的血液已渗透扎带,晕成暗红的一片。
“抱歉,我不该奏此笛音。”步练师上前跪坐到孙权榻前,歉道得干脆利落,而后便起身去盛一盏热水给他,又拿干净的布给他擦汗,忙来忙去,只想着多帮他做点什么,能减轻些许心中的愧疚。
孙权抬左手攥住那方擦汗的布帛:“我没事。要多谢练师出手,否则,我们难逃一劫。倒是你……”话音未落,孙权伸手欲将布帛为练师擦汗,但不知她的脸庞额间的位置具体在哪里,面露急色,指尖慌乱。
“我……”练师深呼一口气,轻轻从孙权慌乱的手中取走布帛,却又沉默不语。
愧疚与思念纠缠着她的心扉,灭族梦魇与父亲身死她眼前,似重重寒山压在她身上,挡在她跟前,难以喘息,难以释怀,郁结难解。
“怎么了,练师?”孙权侧头轻唤,温声细语动听至极,似是,能看到她面容惆怅。
门轩骤然被推开,传来一声碰响,步练师恍一起身,却见孙策领了个十一二岁的黝黑少年来,遥指孙权,道:“谷利,从今以后,你需尽心服侍二公子,事无巨细。”
瘦骨嶙峋的谷利激动地双膝跪地:“喏!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孙权支着床榻挺起身子,欲言又止,终是沉默不语。孙策侧眸睥睨谷利,谷利立刻懂事地退去。步练师微顿半刻,也轻挪步准备撤去。
“练师,留步。”孙策柔声呼唤。
步练师只好礼貌地回身行礼,站回孙权榻边。
孙策朝孙权走近,将他轻轻按回榻上:“受伤了别乱动。”
“阿兄,我不需要奴仆,你知道的。”孙权满脸委屈地挪挪身子,声音虚弱又可怜。
孙策还能不懂弟弟?只略略会心一笑,俯身贴在孙权耳边轻说:“无碍。他分不清红与绿,见绿色为灰褐色。”
孙权:“……”
一旁的步练师觉自己真是多余,满心想离开,实不知孙策唤她回来有何事。
孙策又拿药瓶来,为孙权换药检查伤势。心下分析,如此之伤,没有十天半月是难好。他本打算即刻南下攻取会稽,但如今看来,急不得。
“仲谋分析,刺客是何许人也。”孙策一边为弟弟上药,一边问。
“敌在暗,我在明。虽不知其身份,但定为吴郡中人。阿兄,此地为故扬州刺史府,不宜久留。”
孙策点头赞许:“我与公瑾已商议,五日后便迁府于吴县。只是你这伤势,不宜舟车劳顿。我想,请练师留在这里,护你安然。待你伤好,再赴吴县。”
一旁的步练师应声拱手:“喏。”话音方落,她赶紧大退几步,趁此机会先撤为上,去哪里无所谓,这天地茫茫乱世千里,有她安然容身之处,已是万幸。
“阿兄,这是何用意?”孙权从不当面反问孙策,他明白兄长做事定有他的道理,可这一次,他是真不太明白。
孙策起身踱步分析:“我看得出,练师这个姑娘,聪明又有能力,是个可用之才。再者,我依稀记得,当年你曾说,欲求娶之?”
“阿兄!我……你怎会还记得……”孙权顿地抬手摘下缁色眼纱,激动又微羞涩。
孙策意味深长地打量眼前少年,情窦初开,倒怪可爱的。但他心知,仲弟自幼患有眼疾,瞳色异于常人,由是家里不让他出门,渐渐养成他孤僻叛逆的性子,一心踏出府门去看外面的万千世界,却总被当做怪物、被同龄孩提少年欺负,常是浑身伤痕归来。
却没想到羁旅舒县时,有一次,他又偷偷溜出去,再回来时突然就转变了性子,沉稳懂事,愿意乖乖带上绢纱蒙眼,又故意着凉生了场大病,从此开始以柔弱可怜的瞎子姿态示人。
旁人不知,孙策知,弟弟是在舒县遇到了一个女孩,心生欢喜,还曾求他将来为许婚嫁。他知是步家女儿,步家虽有二女,但照年岁来算,应是练师,不会有错。
孙策宠溺一笑:“你说过的话,我自然记得。我把她交给你照料,你可要尽心。我瞧她面色冷沉阴郁,想是步氏灭族之事对她的打击太大,需好好开导她。”
孙权垂眸叹惜:“我永远记得,她那时最爱笑……”
不一会儿,孙策急匆匆地离开屋内,道是有急事,把步练师又叫进去帮忙上药。
步练师虽是不理解这俩兄弟脑袋里在卖什么葫芦,但为报答周瑜救命之恩与孙氏的容身之情,便也罢了,回孙权房中尽心地为他擦去汗水血渍,再去到案几旁,添膏药入纱布,到孙权榻边跪坐下来,揭开他的衣衫慢慢上药。只是,孙权的衣襟之下,她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了?”孙权忍着疼痛,佯作轻飘然地问,却早已满额冷汗。
步练师垂首不语。
“答应我,不要自责。”孙权紧咬后槽牙:“这箭未伤及筋脉,过几日便可好,届时,练师若久久内疚,不若赔我个香囊罢?”
步练师轻轻‘嗯’了一声,十分小心地为孙权擦去肩下和胸口上方的鲜血,换上新的药膏。从头到尾,孙权一直在安慰鼓励她,她又如何不明白,甚至,她渐渐地有种感觉,熟悉的感觉。总觉孙权似是自己一位故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三日后,舅舅吴景、堂兄孙贲与周瑜等人皆于城郊曲水岸旁,领兵辞别远行。
烈日映照在城外城墙上,金光灿灿。孙权站在城墙旁,平望前方,风沙吹打他的脸庞,他取下眼纱,却仍紧闭眼睛,久久伫立在城楼,直至夜幕降临。
黄昏时,步练师姗姗来迟,独自登临城楼,周瑜的身影早已渺然。她掌心紧握骨笛,眼神迷离,时不时向北方望去。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身旁那双缁色眼纱下,早已凝视她许久。
很快那块令牌的身份便被解知,吴郡陆氏。尽管周瑜已分析陆氏谋划此事的可能性很低,孙策还是决定去会一会那陆氏如今的家主,是为化解恩怨,也是为巩固江东权势。
孙权知孙策性子,赶在孙策迁府之前连夜去见他,陈述陆氏使者令牌一事,又分析:“当年阿兄奉命从征庐江,是为袁术而战,于陆氏而言,仇者应是袁公路。再者,阿兄并未强攻城池,屠那庐江城民,相反,是陆氏一族高风亮节,宁愿死守城池以至饿死,是为清正有国义。如此陆氏,断不会行此阴损之招。”
“所以,你怀疑是有人嫁祸陆氏?”孙策半阖双眸,疲倦至极。自舅舅、周瑜都领兵离去,虽有孙权为他分担事务,可他毕竟是‘瞎子’,不能明目张胆,处理事务的效率极慢。
孙权拿出一份卷轴,精准地指向三个人名:“这几日我遣谷利暗中探查,队中这三人来路存疑,或是细作。阿兄若不信,一试便可。”
“可。”孙策果断答应,对这仲弟,素来是无条件信任。为防隔墙有耳,孙权附在他身侧,将计划悄悄道来。
次日,孙策不动声色,忽地就领一队近卫前往曲阿林郊出猎。
曲阿城郊流水激石,和着飒飒马蹄声,踏碎寂静的层林。
“有鹿!跟上!”孙策快马扬鞭意气风发,草木窸窣,虫鸟惊动,身后近卫一个劲地追他。倒是孙权悠然坐在马鞍上,谷利手持缰绳,练师跟随在一旁,与他信步在这丛林中。
恍然间,步练师一时没注意脚下异物,顿被绊了一脚,恍恍欲倾倒。孙权疾速俯身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是尸体。看来将军已处理刺客。”步练师下意识地甩开孙权的手,俯首蹲下,检查尸体的情况,皆是方死不久,伤痕多为枪戟所伤,手中也还持有利刃。
想来推断无疑。
下一瞬,步练师忽回想起方才孙权伸以援手的速度与方位判断,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护住她,简直不像是一个瞎子的能力。
“脚下遍是横尸,不害怕么。”孙权心疼地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可算找到机会邀她上马共乘。
步练师却异常淡定,哂笑道:“这毕竟是新鲜的尸体,不比江北,至少还未腐烂得令人作呕,还未被剥离抢夺被瓜分烹食。”
“呕……”孙权瞬间感觉一阵恶心,练师立刻闭嘴,借马鞍的力,一跃上马。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
孙权深深呼吸来缓解恶心之感,虽知而今世道大乱,但这番地狱之景他从未设想过。他更紧紧执握练师的手,“离开这儿罢。”
步练师慢慢驭马而行,却依旧缓慢,离开那堆横尸后,她将缰绳还给孙权:“我去牵马,如此行进,太慢。”
孙权拦住她,道:“谁说瞎子不能乘马。”
步练师:“?”
孙权骤然扬鞭驰骋,踏碎清幽寂静的山林,伴随两声鸟鸣啭啭,意气灵动,潇洒自在。待路行远后,便又折回去寻谷利,再勒马转向,继续往前行。
“慢点慢点。”步练师几乎已断定,孙权的眼睛能看得见。
“老马识途,诚不欺我。练师认为可对?”孙权勒马而止,含笑预判及解释练师的怀疑。
练师挤出笑容敷衍应声,解释不解释,对她并不重要。
风驰电掣间,草丛中骤然传来笨重又急促的呼吸声,频率越来越快,直至轰隆得令人毛骨悚然!
回眸寻时,一只吊睛墨纹白虎已朝孙权步练师猛扑而去,惊得坐骑仰蹄躁动,嘶鸣惊慌。
随着两声猛虎高亢的呼啸,孙权和步练师被受惊的躁马甩出七尺远去,先后跌落摔倒在地。缁色绢纱随尘□□扬,翩然旋落在孙权身侧三尺外。一霎间,一双墨绿色的眼眸展现在练师眼前,可只是一瞬,甫启即闭。
那双熟悉的墨绿色的眼眸,似远古旷野里的精灵,似幽潭清泉漾着袅袅迷离。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前几章涉及的古今地理备注:
1、曲阿→镇江市丹阳区;
2、京口→镇江市;
3、吴县→苏州市;
4、淮阴→淮南市;(练师的故乡)
未来会涉及的重要城市:
5、秣陵→建业(是业不是邺~六朝古都之始,未来的金陵,吴国的都城。)
6、山阴→绍兴(会稽郡的郡治)
7、富春→杭州(孙权孙策的故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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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墨绿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