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身。”王灵官眯眼,“刀剑不破。但似乎也只在发功时。甚而能徒手起雷、御风。”
薛道士噢了一声点头:“金刚不摧,主宰风雷。”众人瞧向那王灵官:“岂不与大人麾下傀儡相同。”王灵官喟叹:“正是。然而王某只负责练兵,并不知这群傀儡是如何锻造的。莫非是在其中埋下魔种兵丝?”
众人一时心想,这王灵官原来也对变法颇多疑虑,难怪在此地求索于匪徒。
王灵官又道:“似乎那群墨者也能够勘破精魅游鬼,故而连祖庭阴兵都追索不得,但具体如何,王某也不甚了了。”
“肉身入化,俗眼破幽。”薛道士笑,“倒与小玉京相仿。”
冒双撇嘴:“分明就是那群无色的附魔之法。”
“最后一点,从未见墨者用过符箓咒禁。这也是为何灵期深信他们走的并非玄门路子。”王灵官说到这儿眯起眼,“王某所知便是这些了。不知薛先生高见?”
冒双:“依大人所言,这群诡道杂学百家、不拘一法,岂不与灵期上人不谋而合?”
薛道士置若罔闻:“玄门有‘本迹’之说。薛某曾斗胆放言,所谓术、器,皆为‘迹’。万法归一,皆以道御、以道为‘本’。所谓杂学百家也只能说是表象。”
冒双:“那么依您,这群诡道反而是把握大道咯?竟不知是如何地把握。”
薛道士边喝茶边竖起手指:“方才冒小道长说的不错,关键在于灵根。……灵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灵根有什么用处?”
“禀赋。”
“通感。”
“悟性?”
薛道士摆摆手指:“依薛某看,灵根无非是一种体质罢了。譬如草木以根须固土,有灵根者更易将元气固于体内,如此而已。”
“您这可就胡说八道了。”王灵官笑,然而眼色似乎在撺弄对方继续说。
她却将手一摊:“薛某走医塞外数年,见过道俗数不胜数,若从经脉来看,确确实实只有这些差别嘛!竟不知君等将道俗分得如此清楚,有个什么根据。”
众人于是明白灵期上人那些胡思乱想从何而来,一时竟也分不清是谁教坏了谁。
那薛道士又笑盈盈道:“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所谓器,不正是用来弥补先天不足?就算造个灵根出来又能如何?”
众人骇然。
冒双并未被这骇人听闻之辞撺动,思索半晌反问:“若如道长所言,为什么中土尽是俗根而洞府能出灵根呢?造化岂不公平得很,若非欲降大任于我等道者,怎会无端分出三六九等?”
“诶,这话说得好。造化岂不公平得很,怎会无端分出三六九等?”薛道士越发笑眯眯,却问,“真要听我说?说了你们可别生气。”
冒双撇嘴:“生什么气。”跟个泥人有何可置气。
“依薛某看,这上至三皇五帝时,恐怕就没有什么灵根的说法。大伙儿都是一样的。”
众人沸腾:“荒谬,荒谬至极啊!”
角落里却有人小心翼翼搭话:“从中土历书看,洞府说法是先秦之后才渐渐变多。战国年间一些难民误入深山,这才初次提到所谓的洞府。”
薛道士背着手踱过来踱过去,不紧不慢:“洞府是否先天存在尚未可知,道人,究其本质,应是后天所成。”
众人听这荒谬之言,心底已可笑到不意与之争辩,竟相视一笑耐心听了下去。
“洞府互不相通,元气或因此并未如中土那样流动消散。难民误入之后,体质渐变,对元气感知也日久异于常人,代代相传,形成所谓根柢。”
冒双:“那道术何来,若非天人所授?”
薛道士点点他:“问到点子上了,冒小道长果然道性非凡。”
冒双倒不乐意叫她夸。她一拂袖又坐到台阶上:“薛某暴论哈,术,用以操纵元气,不过是人们为在洞府生存不得已为之。”
“皆知洞府灵气充沛却不可腾挪。而中土并非缺乏灵气,只是灵气被固于万物,是以有了砂矿、药草、鸟兽,可移动、可贸易。中土人长存于这样一片土地,所发展出的存身手段,自然不是驭使元气之术,而是利用山川草木的机枢。现今他们为存身造出灵根,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王灵官这番竟真真切切的若有所思。
冒小道长却冷汗直流。邪门了。似乎确实能自圆其说。
其他洞府来人直言:“这莫不是薛道长从天机上看来的,究其不过是一群俗根无能狂怒、妄想僭越罢了。”
薛道士没有分毫怒色,反倒盈盈一笑:“倒不算。薛某所学杂而不精,年纪大了,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也是应王大人所求说与诸位解解闷,何苦往心上去。”
她这般自说自话却叫大伙儿都很不乐意。王灵官更是直截了当讽笑:“竟不知叫灵期惊为天人的究竟是天机还是薛道长你。那书不会是你胡编瞎凑拿来唬弄灵期的吧,他追溯祖父生平、意欲洗冤倒是不难理解,您若果真如此唬弄他,却合该人人喊打。”
薛道长笑:“惭愧惭愧,天机毕成,归功于我却是夭寿了。大人想了解天机直说便是,岂用这样激将。”
小道长们一时竟看不透他俩针锋相对。
“天机中确实有诸多异想,但三圣手最无头绪的却是一样东西,至死牵挂。”薛道士大大方方,却只将方才所言重复了一遍,“金刚不摧,主宰风雷;肉身入化,俗眼破幽;有无之间,瀚不可测。”
众人嘀咕:“那岂不是三样东西。”
薛道士却又摇了摇手指:“肉胎、灵胎、功量。不死不坏,永生永动。”
王灵官眯眼:“人。”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又或是……”王灵官略微仰头,“神?”
众人怖然。
确实僭越。
“不,就是人。”她更正,“匠人不信神,又要如何僭越不存在的东西。若要说他们僭越造化,那倒未尝不可。至于给诸位讲俗人器械有何用,”她微微一笑,“这是尘内的存身之法。既然洞府内迁,便也要学着用俗世的办法谋生。先秦至今八百年,风水轮流转啊,或许八十年后,就没有什么道俗之分了。”
薛道士倒是把背锅不白背贯彻到底,那天说的东西实在太过骇人听闻,那之后她便告假不出,想想嘛,大约是委羽山临时商量将讲席撤掉了,要么就是她自己吓怕。可惜这么一来就不好找借口去灵水居了。
三年一度,听学向来无聊,大事又轮不到他们商量。遭了几天正儿八经的讲席,大伙儿纷纷开始后悔挤兑那女流氓了,竟想到借口探病去寻她一寻,聊聊天也好。
“师兄,你说养个病干嘛将舟桥都封住,莫不是陆灵期与王灵官里应外合,借口将她锁在这儿,待清谈结束便要押送官府?……你们说,这回陆灵期怕不是故意请君入瓮吧?他这人可狡猾得很!”
“既已捉到,何必夜长梦多?”
众人思来想去:“定是山中还有同伙!”
小师兄冷哼:“如此严防死守,怎么叫人混进来的。搅扰玄门盛事,委羽自找不痛快么。”
“那必是以这天机为鱼饵,要钓大鱼上钩。”
说到这儿众人竟开始钦佩陆灵期之手段,冒双暗自白他们一眼,催道:“还不快办正事。”
师弟嘿嘿笑着拧开葫芦:“出来历练时随手捉了几条养在咱洞里,没想到今儿能派上用场。”
鱼苗入水一下射没影了,却是边游边膨胀。冒双手快弹根蓝丝,串住尾巴一股脑拽回来。众人又手忙脚乱拴几道咒索充当辔头,最后你抱我我抱你挤上葫芦,驾着鲤鱼往湖心游去。
小师兄却忽地又将眼睛一棱,手上暗捏蓝丝。与时便闻后面扑通一声,哇哇大叫。众人回头,大笑:“不是那劳什子百晓生?他跟着咱们做什么?”
小师兄冷笑:“可不止跟了一两天。回回讲席都能碰上。”
众人笑他半天:“师兄莫耍他了,毕竟是个俗人,真要淹死怎好。”
他原本狗刨似的扑通,腚蹶老高。小师兄动动手指将那书生一把扯到前边来,提起脚尖一踹那屁股:“驾!”
众人笑得岔气。怎料这家伙左右一看是人大的鲤鱼精,一时竟吓得手软脚软,刨不动了。
小师兄隔空攫走他的笔,这才蹲身笑眯眯问:“谁叫你盯着我们?别扯谎,我看得出来。”
“我我我,哪敢。只是难得遇上那么多正儿八经的道长,又以你小玉京风度为甚,这不,这不给我下本书找素材么——小道爷哇,饶了我吧!”
正打算拉他上来,那狗腿子却猛地一撞小师兄脑门要来夺笔。小师兄眼疾手快稳住,这下也毫不留情了,将他捆得严严实实挂在水里。
进入那团茧子似的雾气之后他们就迷失了方向,平日看灵水居就在这一片,眼下却无论如何找不着。虽无邪祟攀咬,然而天地阴沉得极其可怖。
中途那百晓生反手拽着咒索将自己往上提,哭哭啼啼:“大爷啊,拉我上去嘛!我晓得灵水居在哪个方向,咱这样也不是办法嘛!”
果然和那女匪关系不浅!冒双心底疑虑更甚,四下环顾:“我等必是误入结界,可这么多天都没叫前辈们看出来,这结界也是强得很。莫非其中果然藏着不可告人之物?”
半晌那书生应是啼哭累了,静若死鸡。这时却有人拎着衣摆惊呼:“这水!怎冻起来了!这雾!”
并非冻住而是石化。那书生不知何时成了石疙瘩一动不动,葫芦瓢恐怕也早已停滞许久,唯独铅灰一片纷纷扬扬,叫他们误以为自己还在向前。众人急忙运力撑开结界,未料那飞灰触及元气瞬间融化,水银似的一条条沿结界外壁滑落,落于水面反倒卯成巨笼一座将他们囚住。
众人大惊:“何方邪物!”
眼看再杵着,这水银一座就要将他们封死在里面了,胆大者竟撸起袖子往上撞。
小师兄喝止:“别慌,慌什么慌。平日师傅怎么教的!看家本领,都忘了不成?”话罢便长目一挑,袖出法器。但见是一长九寸、宽一寸许、厚三厘的六棱铁尺,漆色金红,各面分别刻有日月星宿、乾坤、坎离及尊神圣号。他手里这柄刻“万神咸听”并“太上开天玉皇大尊”。旁人法尺则有“太上符命,驱使罡风”“天蓬”之类符篆。
小玉京尤擅驯饲精魅,冒氏徒众皆持六棱铁尺,名曰,拔罪净板,厌杀鬼魅而使命之。
众人在他指挥下诵咒起阵。幽蓝光圈自脚下源源不断宕开,似乎叫铅灰半空静滞,众人一时心喜越发倾涌元气,未料如此却叫铅灰在半空歘地点燃。
“好亮!”众人纷纷挡眼,“竟也是白火!”
小玉京秘宝之一便是寒火,燃烧起来森森发白。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脚下地面经高温灼烧竟变得银亮,反射刺目光芒害视线无处可放不说,镜子似的将他们纳入其中,叫人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上在下、是虚是实。
“那书生不见了!莫不是故意引我们来此——这厮!”
“船是咱自己驾的,他又怎地导引。”小师兄闭眼隔绝幻像,强作镇定,“此非现实之域。亦非我宗寒火。恐怕我们误入了别人内境。”
众人恍然。这漫天铅灰,必是其人游散元气无疑。然而小道长们再一转念,竞相失色。
“糟糕!——墨匪?!”
“难怪此地不容人靠近,竟是将诡道藏在这儿!”
“莫急,”小师兄已扯下襟摆将眼睛蒙起,右手攥紧铁尺,“是乃天降大任于我等。今日便撕开它委羽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