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器 第10章 银毒（一）

不敢自称是那薛道长的朋友，但从最初听闻她借病不出，到后来大家都传她是被陆王二位逮住，这心底越发不安生。百晓生大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竟头脑一热，揣上她送的那根笔偷摸出门。

那晚细细碎碎下着雨，山路难走得很，遥遥望见筏子还在，这才提着衣摆颤巍巍下山去。

涟漪推着筏子走，百晓生忙不迭搁下船篙歇息，正抬手嗅着腋下臭汗，突然记起那天灵期上人说“有人要搬进来，先来看看”，后知后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唉，早该想到，怎么还跟这女匪混一处了呢！

灵期上人一心护道，连亲弟弟和相好都能灭，又怎会不长记性再被诡道拐了去。

想到这儿百晓生一个打挺抓起船篙往回划。怎奈划得不及水流快，还是被冲进了雾里。

要命，要命！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搔首半天还是软了脊梁，向着四下白茫茫一片哆嗦开口：“有没有人哇？有人嘛……救命……姑奶奶，救救我吧！”

那声音石子儿似的落了水，却只听见一次响。末了他自个儿都害怕起来，拔出笔，双手抓着左右前后试探。哪曾想半空兀然浮现乱咒。

他吓得眼珠子都快滚出来，拿笔充剑一股脑乱挥：“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退！退！退！”

一时间白雾中龙蛇游走群魔乱舞，他双膝一碰，哐哐磕头。哆嗦伏地半天却未见更多响动，他这方意识到，从头到尾，好似只他自己在大呼小叫？

与时雾里锒铛一阵，竟是薛道士在放声大笑。百晓生羞恼间也忘了她的利害：“死道士，岂有你这样戏弄人！”正忿忿，脚下又叫人猛地一抽。他魂儿都从七窍筛跑了：“哎娘，祖奶奶姑奶奶，饶了我饶了我吧！”

“烦死啦！”薛道士大骂，“再嚷嚷给你喂鱼！”说着又将筏子一抽。

他手脚并用五体投地扑住筏子，这才发觉船头不知何时系上一条法索，叫人从另一端不紧不慢拉着，不多时哐当一声碰了岸。白雾里浮出张漫不经心的笑脸。薛道士一脚踩在桩上，抬抬下巴：“你来做什么？”

百晓生呼哧弹起来：“来——来看看你！”

她挑眉一笑转身就走：“把船系牢，进来吧。”

灵水居里也白雾弥漫，然而她手上不知拿着什么，邪气四溢。百晓生伸出两手向前摸索生怕撞坏屋里的东西，冷不防被当头一敲：“往哪儿摸呢！”

话虽如此倒不见得她有多生气，指间依旧悠哉悠哉转着毛笔，正是那邪气来源——等等。他摸上腰带。

“不是邪气？！——是这笔上的墨！”

“嗯哼，你以为呢？”她又撮起嗓门学了声，“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退！退！退！”

“薛道长！”百晓生老脸涨成猪肝色。她却笑嘻嘻抬笔在半空写几个大字，反手一敲，将那字板砖似的敲远了：“瞧见没，这么用的。下回过来知会一声，我来岸上接你。”

百晓生诚惶诚恐，忙不迭双手接笔：“所以您，您没被囚禁？”

“囚禁？”她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又是那锒铛铁链一样掷地有声，“那你胆子倒大。”

百晓生生怕自己真实心思叫她看破，赶忙转口：“听说道长病了，他们却天天按时讲学，也没人来瞧瞧您。”

“病了？”她正笑着，兀然冷哼一句缩头缩尾，不知说的是谁。下一秒却又面色如常，轻快伸个懒腰：“言听计从可不是我作风。在此修养罢了。这儿人少。”

百晓生不免一惊，又记起她前后当众对陆宗师颇多不屑之辞——

“陆宗师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

“知交，哈哈，那倒是折煞灵期了。”

“灵期名声不好、灵期惹上匪徒，这会儿全要我背黑锅。”

他兜着手小心翼翼问：“薛道长，您不是和灵期上人吵架了吧？”

她竟唔了一声：“我自有我办事的规矩。是他自己先食言。”

难怪这些天从未见他俩来往拜访一次。

百晓生挠头：“可您这样未免太……小孩子心性了。大伙儿可都盼着您能继续讲呢。”

她挑眉瞥来一眼似乎在问“真的么”，又道：“能说的都说完了，没做完的岂好拿到面上唬弄人。急功近利、欺世盗名，做不来。”

百晓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没做完？……您不是给大家讲天机么？”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掸掸手道：“劳你盯的人如何了？”

“噢，他们呀。我瞧他们总在濯缨湖附近晃荡，别的倒没什么。可是薛道长，您为何要我看着这群小屁孩？”

薛道士却也爽快，啜着茶淡淡道：“怕他祸害人。刚入山便摸来此地，怎么看都不像好货色。”

“此地……怎么了？”百晓生说着便灵光一闪，“天机封在此地，他初次入山怎又知晓！”

薛道士却摇摇头：“甭瞎猜。”

百晓生又搓手：“薛道长，天机既然就封在此地，不知可否叫我看上一眼……”

薛道士笑说不可，又甩甩手：“没事别过来，碰到别人就不好了。”

倒确实不敢常来，有事也只给她送信。然而今天改完风花雪月想找她瞧瞧，不巧遇上这帮小兔崽子，鬼鬼祟祟，又对灵期上人满口不敬。

他本来就胆小的嘛，又怕水，想着他们人多势众提醒薛道士一声算了，哪曾想他们直接上来动手，不知算哪门子教养。

他在水里冻得稀里糊涂，听到那帮小子大呼小叫，心想定是薛道士出手整治，一时恨不能拍手叫好。等再两眼一睁却并未在灵水居里。

此间无所有，唯极薄极薄一张水泽，泪膜般覆盖大地，一刻不歇冲刷着过客足印。一人披头散发趔趄向前。黑白掺杂，极为不洁。极慢然而一步不停，不知在找什么。

百晓生正迷惑，却见那人突然浑身一颤，如遭利箭穿心般跌扑在地。与时大地泪眼瞬间干枯，露出底下凹凸不平一片。残骸，杂草，破碎的泥像，湿漉漉。

他后退一步正想逃，忽然觉得那身布衣格外眼熟。

“灵，灵期上人？！”他大惊失色，“您怎么了？！”

对方面色铅灰，撑地的双臂不知叫什么浸透，在他跑过去那会儿竟石头般和大地化到了一起，只剩嘴巴尚能翕动。也不晓得他在说什么，百晓生一急，掏出笔哆哆嗦嗦往半空写字：

“救！”

又添笔：

“危！”

避人多日，记性总算恢复了些，长舒一口气正要歇笔，视野却被猝然一撕。

“救！”

又一撕：

“危！”

“危！危！”

烦死了！倒是说明白在哪儿啊！她趿拉着鞋子匆匆出门，恨不能把眼珠子挖出来。纵然挖出来也没用，她并不以双目看。神识正全域搜索，视野忽然闪现灵期二字，叫她脑中细弦哐当一绷，当即抱琴在手凌水而去。

在这儿么，冷泉堂。

水天一白。

冷泉堂其实是一扇门。可她打开门并不与别人相通，除非——

环顾四周依旧一无所见，最后她似乎想到什么，颤抖着将目光投向脚下。

——你在怕什么，逝者？

脚下一无所有，她按着胸口缓缓挺直身子：“不该怕么？死掉的人，出现在哪里我都怕的。”

——告诉你一个好办法，等你也死了就不必怕。

自言自语间她垂眼重新望向脚下如镜水泽，收起琴闭上眼睛，倒了进去。

无法与别人相通，除非，主动放下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