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章自不会经手郑氏入葬之事,便由陈氏交于了崔氏打理,丧仪自然从简,未布灵车,灵堂只一间偏厅,草草择定了一个吉日,用一厚棺椁便将郑长辛入殓了,待到了日子便将其葬进宗陵。
陈氏来象徵居寻重章时,便是说了此事。
来时陈氏心中颇感不安,唯恐重章因郑长辛入宗祠一事而发怒,待她入了象徵居,坐于案台旁,榆眠为其奉上清茶一盏,袅袅清气中,她道:“郑氏丧仪我已托了芸姑料理,不必筠娘你来费心,只是,郑氏到底未与骋儿和离,她尚且是裴家妇,还是需进裴氏宗祠的。”
重章神容淡然,她未执盏,两手交叠,双肩自然垂下,她道:“母亲所言,我俱明白。”既是亡人,她无可追究。
陈氏暗暗长吁一口气,欣然道:“筠娘果是通透知理的。”
重章淡道:“母亲谬赞。”便执盏饮了一口清茶。
陈氏想起昨夜裴铮所吩咐的,侧首看了看四处,不见裴行俭身影,她问:“不知俭儿去哪里了?”
“府君晨起便去了军府,留了话道晚食即归。”重章回道。
陈氏闻听如此,她本欲来再同裴行俭说一些体己话,这下只得明日再议了。可她与重章本就不甚亲近,再坐了片刻,陈氏自觉乏味,便又离了象徵居。
陈氏走后,重章在原位坐了片刻,后又将茶盏重重置案,起身拂开珠帘往内室而去。
斗帐内,层层锦衾堆叠,渺渺若巫山高丘,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人影,似好梦沉酣。
重章立在榻前,语含薄怒,“如今已巳时了,母亲都已来过一遭,你还不起身?”
裴行俭翻了个身,勉强睁开眼,透过斗帐帷幕,看见重章纤直身影,朦胧道:“你同母亲说我去军府了,晚食方归。”
重章未出一言,裴行俭身着月白寝衣,自锦衾中起来,长跪榻上,撩开斗帐便欲去与重章温存一番。
重章而今衣饰整齐,妆服严整,自然不愿,察觉他意便提步往后退去。未料及裴行俭先明她意,一手已绕至后头环住她纤腰,将她往怀中带。而后他头贴在她腰上,似幼儿依偎。
裴行俭低声道:“我为早些回来,连夜奔驰,四日不过只浅眠了六个时辰。”
重章未说出反驳的话,只道:“既为宗子,理当做出表率,以身作则,侍奉双亲,而不是白日躲眠。”
裴行俭未应声,良久,方低声道:“你还是同以往一样。”
重章便回他话道:“我一直如此。”又欲抬手将裴行俭环在她腰上的手挣开,“……时辰已不早,快些起身洗漱着服,去军府,平阳一役方定,诸事悬而未决。”
裴行俭便只得松开重章下了床榻,由侍从侍候洗漱完毕,再展臂着服。他透过围屏往外看去,重章正侧对着他坐于案前,头微低,似在阅览书册。
待冠服齐整,裴行俭自内间出来,案上已摆好早食,袅袅散出热气。
他坐于桌案前,端碗食粥,动作间自然有仪,无丝毫忸捏托慢。他本是世家公子,二十余年的家族礼训早已深刻于骨髓,虽则有时于房中,他待重章并非如此。
待用完早食,裴行俭临走前对重章道:“我自洛阳归时,得了一串玉珠,似乎很配你。”
重章不乏玉饰,闻听此言亦无惊喜之状,她淡淡道:“府君有此心,妾尤是欣喜。”
裴行俭未应声,只又在原位站着看了她一会儿,道了声:“我去了。”方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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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长辛丧仪虽交给了崔氏经手,崔氏却并非乐得去做。
二支园居内,崔氏遣去了一批仆从往山庄清理郑长辛遗物,又埋头分理丧仪用具,及在宗陵所划定好的墓位。
分理至一半,颇觉不平,崔芸姑将书册丢至案上,骂道:“素日倒会端架子,如今这等晦事却让我来做。”
她说这话时,裴行临正逢自门外进来,便听了个七八,自明她又是因些妯娌琐事计较,他本无意插手,但顾念到裴行俭,裴行临便对崔芸姑道:“郑氏本是由你带进府中见祖母的,如今人死了,不是你来操办又是谁来?”
崔芸姑本欲提笔蘸墨书写,闻言墨笔一顿,而后便被她甩在案台上,墨汁四溅,她道:“我带进府中?当初可是你说,什么本是同出一支,血脉亲情更是为紧要,骋弟同他妇分离悲苦,如今反倒怪罪起我来了?”
裴行临面色霎时沉下来,他冷道:“以后不许再提此事,知道了没有?”
崔芸姑微抿着唇,脸绷得紧紧,目含凉意,终未执一言,起身便绕过屏风往内室而去。
裴行临瞥了一眼崔芸姑离去的方向,未曾放在心上,便转身往次间而去,命侍从为自己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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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时。
狂风不止,树影摇晃,廊檐上的灯笼被吹得烛火晃动,明明灭灭之间,裴行骋自暗处走来。
他的脚步轻而快急,行至安放棺椁的偏厅门前,而后脚步止住,轻推门而入,衣角拂过门槛,门扉轻掩而上。
偏厅里只燃着两只白烛,幽幽火光烛照着正中摆放着的漆木棺椁,似乎生者已逝。
裴行骋却非来悼念亡妻,而是上前靠近棺椁,双手用力,缓缓推动棺盖,烛光由此透进了棺中尸首,莹莹火光映着郑长辛年轻鲜妍的脸庞,她双目闭着,似是在熟睡。
裴行骋弯下腰,手探入其中,将郑长辛从棺椁中抱了出来,再放至隔间矮榻上,他又自袖中取出一只香笼,放在郑长辛鼻间,丝缕香气溢散,郑长辛竟又渐渐有了鼻息,约有一刻钟后,郑长辛悠悠醒转。
双目初睁之时,她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是黑漆一片,使她觉如身在地狱,直到有人在耳边低低唤她的名字,她方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
偏头看去,夜色里虽朦胧不清,可她仍是一眼瞧出那人竟是裴行骋,那临死之前窒息的掐痕仍在她颈上,痛楚历历在目,郑长辛吓得忙以手护颈,往一旁缩去。
裴行骋见她害怕至此,心中一梗,默然未语。自己再取出一只木匣放在矮榻边,往后退离了一步,浅声道:
“这是和离书并银钱一万,因想到你不便携带,我已折算成山庄田地的符契。拿上它,今夜会有专人送你回弘农。”
郑长辛怔了好一会儿,方才放下手,侧头往榻边的那只木匣看去,裴行骋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可她不敢信。
她听到自己问:“为什么。”声色已是沙哑的可怕。
为什么他明明掐死了她,如今却还让她活了过来,还给她和离书,让她回弘农。他对她那么狠,为什么现在又做出这等慈悲样?
裴行骋静默片刻,方缓缓道出:“九兄从非是表象上的亲和有礼,他是伯父的嫡子,裴氏的宗子,行事从来果绝狠辣,不容得半点违逆以致事态偏离他的掌控,他身份高贵,待下亲和也不过只是他的施舍而已。他是上过战场的人,最不在意的便是杀人。”
“你害死了他的孩子,初时只因他困于战事不在府中,九嫂顾念妯娌亲情及祖母的颜面,未曾伤你性命。可你此番却非要回府,触九兄的逆麟,无论如何,他都定会杀了你的。我若是不出此计策,我保不住你。”
郑长辛看着裴行骋,久久未言,良久,她只凄然一笑。杀她的却要救她,救她的却要杀她,这是什么混帐道理。
郑长辛慢慢抬眸,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们裴家的任何一个人,到死也不要。”
裴行骋心一颤,他略有些哆嗦道:“好……”
…
将棺椁复移好位,裴行骋便将郑长辛自园中小径带入矮门,他事先已买通了看守仆役,故而无人声张,良马快车已在门前等候多时,裴行骋扶着郑长辛的手送她上了车辕,这大抵是他最后一次护她登车了。
他没有余时以作伤态,郑长辛亦是闭上车门,无有声息。
裴行骋向车夫勒令道:“快马前往弘农,不得有误。否则你妻女性命,可就保不住了。”
车夫的面目融在沉沉夜中,辨不清神色,却见他垂首沉声道:“奴遵命。”
马鞭挥起,良马奋蹄,车轮滚动,郑长辛便从此这般,与他再无任何干系。
裴行骋立在原地,凝望马车留下的车辙许久,方是摇摇晃晃地回身入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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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长辛既已入殓,便无人想要再开棺来验,郑长辛出走一事自也无人知晓。
入葬这日随即而至。
三月时节,河东雨水亦是泛滥,又是雨重之时,冥冥天际中豆大的雨珠而下,砸入泥地,溅起数滴泥点。
裴氏宗陵,建于河东吴山,这里安葬了裴氏数百年历位族亲,虽曾有官至三公者,于洛阳了却余生,亦是仍愿魂归故里,故而这里是裴氏子孙最为敬重之所在。
浓浓雨未歇,四处水气雾散蒸腾,密林掩掩,疏疏雨声中,传来渐渐牛马嘶声。
马车牛车共二,并灵仪一架,这便是郑长辛的葬仪。
牛车载棺椁缓缓而行,裴行骋身披蓑衣箬笠行马于牛车前,崔芸姑即坐在马车内。
至郑长辛墓位前,因她非贵非重,葬墓规制也较为简拙,石碑上刻着其名讳。
崔芸姑见马车停下,知是到了。如今正是大雨,她能离府冒雨而来已是仁至义尽,至于下车,崔芸姑怎会愿意。
女使执伞踩屐下得车来,向裴行骋禀报道:“启禀府君,我家姊君因忽感昏痛,未能下车亲观礼,望府君见谅。”
崔芸姑如何裴行骋并不在意,她不下车反倒更好,故而裴行骋道:“无妨,替我向三嫂问安。”
“是。”
裴行骋下得马来,命仆从将棺椁自牛车上抬下,预备入葬。
骤雨未止,青树枝叶由狂风裹挟着四处摆动,裴行骋披蓑而立,看着棺椁稳稳当当地放入墓穴之中,甚而一丝声响也无。
他的神情在风雨中透出几分淡漠,待一层厚土覆上,在碑前躬了躬身,最后瞧了一眼碑上那几个字,转身持缰上得马来。
乱枝拍打车壁,发出刺耳声响,崔芸姑在车内,心中忍着不耐,以手抚额,闭目假寐,又骂道:“真是晦气,这郑氏去了也不肯安生些。好好下葬的日子,竟弄得这般狂风骤雨的。”
贴身女使坐在崔芸姑近旁,于车上安置的小泥炉上倒了热汤,向其呈递,柔声劝慰道:“姊君,斯人已逝,过了今日,不就还是太平日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