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郡。
三月时节,正是雨重之时,斗大的雨露自天际砸下,水汽深沉,弥弥朦朦勾得眼乱,雨浸得四方园墙如厚木吸水,沉沉地矗在泥地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青瓦檐边勾勒出道道水幕,有人自廊中走过,只可依稀辩出三两浅青身影,穿梭而行。雨水声不绝,嘈嘈杂杂,而人声寂寂,步音不起。
这里是李氏家宅,据丹阳吉位,统领丹阳之地的风水命脉。其共分南北三大门,东西两侧门,十园六十八院六高阁,长廊交错相连,以便交通。斗拱精妙,檐瓦工整。各园栽有四时花木,奇珍异草,亦有专人训养猛禽以供游赏。
李氏一族,据丹阳数十代,与清河崔氏,河东裴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陈氏,荥阳郑氏,弘农郑氏并为五姓七望,五姓之中,男子才人辈出,或于庙堂以作肱股,或于诗赋名流于世,女子亦不逊色,不惧刀兵,不畏犬马往来相迎,怡然自得。曾有言道:“宁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
天下李氏唯丹阳陇西,而天下丹阳,也不过是李氏一家而已。
丹阳与李氏,早已密不可分。
歧嶙园,只安居。
雨声哗哗,一列青衣女使自廊上穿行而过,无一手中不稳端托盘,其上盛着各色珍玩香料,或珍奇花草,或精簪美钗,或华锦玉丝,渐次呈入屋内。
青莳端立于堂中,诸色珍玩在其前排开,仔细一一览毕,屋外雨声喧嚣,屋内半点声音也无。阅毕,青莳微一扬手,女使旋即转身穿过屏风,迈向里侧的重重帷幕。雨汽湿重,而这片片帷幕依旧轻盈非常,随着人动细风拂过,微微扬动。
青莳接着行向内室,穿过了三道屏风,拐过四处帷幕,绕过了一重复一重,终在一处停下,向着蚕丝屏风后的微薄人影,屈身恭敬作礼,道:“启禀女公子,家礼已备入箱封存,另所携寿礼,亦已交由家主以宅中各院郎君。”
屏风那头淡淡传来一个好字,又是一句,“在此侍候。”
青莳领命,低头越过屏风,侍立于李重章身侧。
屏风后坐着的,便是当今的丹阳李氏家主之嫡长女,李重章。
李重章年有二十,其母为丹阳郡屈指一数的美人,其貌自是延袭其母之美,墨发云鬓,娥眉丹唇,身姿窈窕,行动之间宛如燕过无痕,风过花拂。亦自延袭其父之端肃,李重章出生丹阳世家,更是长支嫡长女,身份贵重,寻常不苟言笑,待下更是严苛。
每每仆婢见其,皆不敢以目视之,只恨不能将头再低一些。她所留于他人形容,往往是端肃过于华美。
青莳适时在案前将茶水复新煮一遭,斟入茶盏端于案前,李重章端坐案前,并不端盏。少顷,帷幕既拂,幽幽暗香已至。
榆眠将李岑瑶引入室中,随后便侍立一旁。
李岑瑶看着李重章,问道:“长姊,你寻我么?”
李岑瑶为李氏二支庶女,并不与李重章同支,但也是一脉相连,亦是族中与李重章年岁最为相近的一个姊妹。
李岑瑶年岁十六,生得娇美,且天带异香,日前正与清河崔氏议亲。
李重章道了声是,便让她在对案坐下,青莳为其奉茶,榆眠则呈来一只紫檀盒。
李重章道:“过几日我便需回河东郡,你与崔氏的结亲礼我应是看不到了。这是我为你备的添妆。”
李岑瑶面色微诧,闪过一分微妙的不自然,而后谢道:“多谢长姊。”
李重章看在眼中,暂未戳破,又言不在其中地道:“崔氏亦为清河世家,崔九郎虽说不是崔氏宗子,但亦是长支嫡出,你是丹阳李家的女儿,这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是再好不过的。”
李岑瑶点点头,“长姊说得很对,此话父亲母亲也与我说过。”
“既如此,那你为何弃着崔家妇不顾,私下与一寒门之子暗通款曲?”李重章冷然质问道。
李岑瑶面色乍变,几欲褪尽了血色,她一下伏跪在地,拉着李重章的衣角,苦苦哀求道:“长姊,我求求你了,千万莫将此事说出,阿瑶求求你……”
李重章神情平静,“即刻与那人断净干系,安心待嫁,我便当此事从未生出。族中一应,也不会知道多余的半个字。”
李岑瑶却忽得迟疑了起来,迟迟未说出一个好字。
李重章看着她,语气不善,“你不愿?”
李岑瑶伏地,向李重章重重磕了两个头,泫然欲泣道:“长姊,我与他是真心相爱,此生我也只想嫁他一人,唯愿长姊成全。”
李重章冷笑一声,接着反问:“成全?我如何成全?就这般放任不管么?真当李氏一族只我一人说了算么?你要悔婚?那族中如何交待?清河那边又如何交待?真当你自己是全无羁绊的自由身?不要忘了,你姓什么。若是事发,你丢的可是李氏一族的脸面。”
李岑瑶双膝着地,裙摆皱成一团,鬓发杂乱,几缕青丝微泄于眼角,她仰着头,含着泪乞求道:“长姊,阿瑶错了,阿瑶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便全当此事未曾发生过。”
李重章端坐上首,睨着李岑瑶这番情态,“你知道自己如今这番跪地乞怜的模样,有多丢颜面吗?”
李岑瑶愣了一愣,却也无暇再顾其他。
李重章收回眼,挥手命青莳取来笔墨,对李岑瑶道:“手书一封离绝信,再将你们之间交换过的信物拿来,我派人一并送去。之后你再不得出府半步,直至出嫁。”
李岑瑶登时脱力,摊倒在地,脑中绝望地想,李重章可是长支嫡系,她最重的便是李氏的颜面荣誉,又怎么会顾及她这样一个庶女。
她做出这般逾矩之事,李重章怕只恨不得以家法重责。
李岑瑶脑中混混沌沌,似神思不清。榆眠青莳将她扶起,又以笔蘸墨放在其手中,将纸页摆好,只待她落笔。
“写。”李重章勒令道。
李岑瑶回转神思来,手中勉强用力,狼毫笔最合书写,可这短短几句却有如力重千钧,荆棘生硬,刺得她心尖生疼。
她写得慢,李重章亦不催促。最后一笔,勾勒停顿许久,留下深深墨点,方才收笔。
写毕,李岑瑶便掩面痛哭起来。
青莳将写好的纸页递呈给李重章,李重章仔细看过,见未有错漏,还算满意,便不再过多要求。待李岑瑶哭声止住,命榆眠取来热汤巾帕为李岑瑶拭面,之后再随李岑瑶回其所居之园,取来信物。
这二人所互赠的信物乃是一块绢书,以墨笔行草写就,有些潇洒之意,但李重章自小见多了名家之作,一眼便观见了这其中的穷涩之味,不甚在意,又问:“她赠了那人何物?”
“是一双珠玳瑁簪。”
“一并取回。”
“是。”
榆眠领命取了离绝信并绢书退下,李重章执起案上茶盏,李岑瑶来此一遭,少说也有一个时辰,盏中清茶业已凉透了。
李重章无心饮这凉茶,青莳自行矮身提起一旁泥炉上的汤壶,动作间有条不紊换好新茶,过壶倒盏。
歧嶙园作为李宅十园之一,坐落于宅墙东南角,内有各色景观楼阁,院居不下十处。而李重章作为长支嫡系,在李氏有些旁支十几人也不过只共有一园的情形下,独占一园。
非是李氏豪奢,而是她作为李氏长支嫡长,应有的尊贵。
但李重章三年前便已出阁,如今已是世家妇,按旧矩女子出嫁,其所居处可作他用,而歧嶙园这般大的园子,三年过去陈设器具一应如故,未有丝毫变动。日日有专人清扫,园中景观四时华美,未曾荒败,所伺珍禽,更是肥胖了许多。歧嶙园的主人,时至今日仍是李重章。
这不仅仅是因李重章的嫡系身份,更重要的是,她是河东裴氏宗妇。
河东裴氏,为七望之一,此族亦是名人辈出,裴氏先祖曾仕历朝,官至三公者不下五人,战功亦然显赫,曾有任骠骑将军,左右仆射者。获封爵位者无数。而这些,皆是裴氏数百年所就,亦只是五姓七望的一部分而已。
世家大族,皆立宗子,所谓宗子,即为世家的下一任家主,宗妇,即为宗子正妻。
世家之间,彼此间盘根错节,通姻,这是最正常不过。三年前,李重章出阁,便嫁与了裴氏这一代宗子裴行俭。
明日即是李氏家主李霈寿辰,李重章此番是特回淮左庆贺父亲寿辰,另备礼赠与一应族人。
“平阳可传来消息?”李重章浅声问道。
约四月前,平阳郡郡守起兵叛乱,裴氏因地宜奉旨出兵镇压,裴行俭率军两万赴平阳。
“禀女公子,信使还未将信送至。但应是这两日了。”
意即暂且还无甚消息。
李重章站起身,青莳也停下手中动作随之而起。不再关心平阳一事,李重章道:“去宗祠。”
世家大族皆设宗祠,以供奉列祖列宗。李氏绵延数百年,如今宗祠中供奉的牌位已有百十余座。
李重章踏过门槛,廊外雨势渐小,青莳仍为她披上了一件锦缎披风。
重章两日前乘车抵达,到如今归家第三日,她日日都会去宗祠奉香。纵然宗祠位于正北方位,距歧嶙居有段脚程,重章依旧风雨无阻,时午时昏,每日并不固定的时辰,只是忽然想起,那便一定要去。
自然,无人敢置喙半句。
…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缓缓推开,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重章脱下披风交于青莳命其等候,自己走了进去。
hello!hello![三花猫头]希望一切顺利呀。文案里忘了提,这本是sc,he。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既多兴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