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山间小路。
老头拄着拐在前面慢悠悠走,陶羽一左一右扛着两个霍钧跟在他身后。
霍钧挨了劈,变得又黑又炸,陶羽没挨劈,但是挨了揍,鼻青脸肿,脑袋变成了猪头。
老头一路不说话,陶羽也不出声,乖乖跟着他。
直到他发现眼前的路越来越眼熟。
“大爷,”他开口,“我没记错的话,再往前二百米,有个很深的大土坑。”
老头呵呵一笑,“你这个年轻人,记性可以啊。那你还记得偷我的东西放哪儿去了吗?”
陶羽把两个晕倒的沉甸甸的霍钧往身上托了托,这种时候,已经无所谓谁是药人了。
他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大爷。”
老头不理他了,朝两百米外的那个大土坑走去。
到了坑前,他拿拐杖点了点坑底,吩咐陶羽,“下去。”
陶羽这个人没别的好,就是识时务,闻言一刻不停,拖着俩霍钧就往下跳。
这是他们第二次进这个坑。
第一次还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贪玩爱闹,意外闯进了不知哪位红线仙人的修炼地,给生活增添了些奇怪的尴尬和乐子。
好在后来解决得很彻底。
起码对陶羽来说是。
他跟霍钧拜了把子,又顺势转修了一直向往的无情道,那些大团大团的情线早在二百多年的静心修炼中化了个干干净净。
一直受困扰的只有霍钧。
陶羽比谁都希望他能早点找到喜欢的人成亲。
霍钧这个人,爹娘在世的时候黏爹娘,跟陶羽交朋友的时候黏陶羽,他根本没办法一个人生活。
陶羽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年减少跟他的来往。
或许是有一年,他奉命抓一批恶徒,霍钧非要跟他一起去,原定是要按兵不动悄悄跟踪,摸出他们的老巢,带人一锅端。
结果到的时候恰好撞上他们行凶屠村,两人皆气愤不已,加入混战,最后把这批恶徒就地正法,老巢一点也没摸着。
一个恶徒死前认出了霍钧,立马开口套近乎,说自己老大就是不灭宗的,大家都是自己人,求霍钧绕他一命。
霍钧一掌给了他个痛快。
这话却被路过的一个小报人听进了耳朵里,回去便添油加醋大肆宣扬,说天渊教的小弟子交友不慎,本意是为民除害,没想到被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
还说不灭宗那个小魔头真是心狠手辣,为了不被顺藤摸瓜查到宗门,竟然把自己人全杀光了。
全是狗屁,霍钧气得砸了小报楼,回去就把不灭宗查了个底朝天,确保本宗跟那群恶徒没关系,逼着小报楼的人再写篇澄清的稿出来。
只是写出来就又变了味道,任谁一看,都知道是霍钧拿刀架他们脖子上逼出来的。
平白被污蔑,还怎么都澄清不了,霍钧一气就是好几年,觉得自己真倒霉,仙都这群人真傻逼。
那时候的他还不明白,有些东西从他出生起就注定了。
但是陶羽明白,天渊教传授给了他太多有用的知识,每一条都在教他怎么取舍,怎么体面,怎么趋利避害。
在陶羽眼里,霍钧总也长不大,二十岁什么样,二百岁就什么样,不懂取舍,不懂体面,也不懂怎么趋利避害。
不久前,他跟那群仙都的朋友聊天,聊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哈哈一笑,说这肯定是因为霍钧爹娘死得早,没人教他,有人教也没用,教他什么?教他怎么当坏蛋吗?
这群人都很奇怪,只要给谁下了“坏蛋”的定义,那他就必须干坏事,他一天不干,就会有人急得浑身发痒,宁愿主动过去犯贱激怒他让自己挨揍,都一定要喊出那句“看吧!这就是坏蛋!”
陶羽经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一起体面,一起仙气飘飘,一起骂霍钧。
但其实他心里门儿清,霍钧要真是个坏蛋,仙都这些人根本没机会把他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为霍钧会……
“想把你们全下油锅炸了。”靠在他左边的焦黑霍钧开口。
“没错,”靠在他右边的焦黑霍二钧接上,“为什么劈我不劈你?我要开始恨这个世界了,老陶,等我酝酿好了什么时候毁天灭地,第一个就炸你,撒点粉,嚼得嘎嘣脆。感动吗?”
陶羽感动,说:“霍宗主,药人兄,你俩终于醒了。还记得这是哪里吗?”
“当然记得,”霍钧说,“老陶,这不是我们定情的地方吗?我现在更恨了。”
霍二钧:“乱说什么,什么定情,有点吃醋了。”
霍钧:“我也是。”
霍二钧:“那亲一个。”
霍钧:“行吧。老陶,你低个头,我们要亲嘴儿了。”
陶羽:“……”
他们在洞底,仰头就能看到黑沉沉的天,没月亮,有几颗星星。
那老头在上面绕着洞有节奏地转圈走,拐杖敲击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陶羽越听越心慌,捂着胸口不停嘀咕,“怎么办怎么办……”
霍钧亲完嘴了,见他捂着胸,凑近问:“那老东西也骚扰你了?”
陶羽闻着他身上的焦糊味儿,又害怕又觉得安心,好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在霍钧身边,他就觉得稳。
于是他说:“哥,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没想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是跟你一起度过,其实我一直有些话……”
霍二钧过来捏住他的嘴。
“你要是准备死前跟我告个白,让我永远忘不了你,那我劝你省省,你死了我会去你坟头跳舞,吃烧烤,然后种油菜花浇粪当肥料。”
霍钧惊叹:“相公,你好有创意。”
霍二钧:“那当然。”
霍钧问陶羽:“你为什么要死?”
陶羽指指上面,“他刚才,让我把偷走的东西还给他,但是我还不了,他就很生气,开始绕着洞转圈,说要把我们活埋在这里。”
霍钧问:“是我想的那个吗?”
陶羽说:“是。”
霍钧:“你都修无情道了,当然不能留那种东西,他就不能理解一下?”
陶羽叹了口气,“人家是失主,我们是贼,哪有失主理解贼的?”
“什么我们,我可不是贼。”霍钧席地坐下,“我也是受害者,明明怪他自己不看好东西,凭什么这时候来找我们麻烦?”
上面那老头听见了,气冲冲把拐杖敲得更响。
霍钧就是说给他听的,音量拔高了一个度,接着道:“哦,我想起来了,这大爷年轻的时候就丢了活计,一直碌碌无为闲到现在,估计是媳妇儿也没娶上,孩子也没有,老光棍一个,所以才这么暴躁,拿着一根无敌拐杖,专门出来欺负我们手无寸铁的小年轻。”
拐杖在空中滑过一道弧度,直接砸到了他脑袋上,与此同时,上面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闭嘴!咳咳咳……”
霍钧刚捡起拐杖起身,那老头就边咳边跳了下来,站到他面前,夺回自己的拐杖,狠狠点了点他和霍二钧的胸口:“你!”
又点了点陶羽,“还有你!”
“你们两个小子,当年私吞了我考核用的情线,又不相恋,害得我到最后一对都没撮合成,考核不通过,错失位列仙班的机会不说,还因为看守不力被抓走责罚。好容易出来了,你还要告诉我,你……”
他丢掉拐杖,一把攥住陶羽的领子,“你还要告诉我你给我化干净了!啊?你知道我努力了多少年才弄出那么点吗?你怎么敢的,小子!我问你,你怎么敢的!”
陶羽早被他揍成猪头了,此刻连吱声都不敢吱,只能求救似的喊霍钧,“哥!”
霍钧正揽着霍二钧在一边嘀嘀咕咕说什么,听他喊,说:“别急啊,正商量呢,大爷,他化没了我还有啊,我不修无情道,我这半儿先给你行不行?”
老头儿睨了他一眼,“不行!你这半儿还不如化了,你想让我以后撮合的情人都自己跟自己亲嘴?”
“……你这么说那我就没办法了。”霍钧打了个哈欠,眯缝着眼往霍二钧怀里一栽,说,“交给你了宝贝儿,希望我一觉醒来,我们已经在床上了。”
霍钧又睡着了,霍二钧接替他跟老头交涉。
“你这么想,大爷,有总比没有强,而且我们现在这个情况你也看见了,两个人,说不定能搞两份出来,这不就把老陶那份抵消了?你管他们到时候跟谁亲嘴,你撮合成不就行了,等你完成考核位列仙班,想要多少情线搞不到,还差我们这点?”
老头思考起来,良久,点点头说:“也有道理。”
“那就好,”霍二钧松口气,让睡着的霍钧靠到墙边,走近老头,把陶羽从他手上解救出来,说,“那就没他的事了,你再生气也没用,人家陶仙首两百年无情道不是白修的,那点东西早化光了,让他走吧。”
陶羽感动得眼泪汪汪,“哥……”
老头让他转过去,举起拐杖对准了他的屁股。
霍二钧:“对,没错,让他飞。”
陶羽:“?”
伴随着一声经久不息的长嚎,陶羽怎么来的怎么回,慢慢飞远了。
霍二钧折返到墙边捞起霍钧,不让他靠墙,接着靠在自己身上,问:“情线怎么取啊大爷,要是需要开膛破肚的话,那我现在就跑。”
“你这个小子,倒还有点脑子。”老头走近他,拐杖点了点霍钧的胸口,“不用开肠破肚,我先取他的,再取你的。”
霍二钧:“都行。”
霍二钧:“用脱吗?”
“不用,”老头把自己的拐杖揉吧揉吧,揉成了一个小木簪的形状,尖头直朝着他二人,“直接挖。”
“?”
霍二钧护住霍钧,“要不还是先挖我吧,我试试疼不疼。”
老头摇头,“不能先挖你。这团情线在你体内待了两百多年,早就跟人长到一起了,原本你只有一个人,没什么影响,现在你们二人谈起了情,两团同样的情线凑到一处,便会相互作用,造就此强彼弱之势。谁的情线越强,对应的,占用的精力越大,主人的身体就越虚。”
霍二钧垂眸看霍钧,“所以他现在嗜睡,是因为体内的情线强了?”
“没错。这情线毕竟是我的法器,我先把强的一方挖出来,弱的不攻自破。我要是先挖你,那不是更费劲吗?”
霍二钧:“哦。”
老头:“你脸红什么?”
霍二钧:“没有啊。我都被你劈得这么黑了,你还能看出我脸没脸红?”
老头又问:“你笑什么?”
霍二钧:“幸福。”
老头说:“幸福好,我就喜欢看人幸福。”
于是霍二钧嘴角带着笑,甜蜜蜜地让老头挖走了两团情线。
完事后他还没开口,老头就从那两团游动的情线中抽出一条,问:“小子,你要不要?”
霍二钧当然要,当即伸手接过,看着它融没在两人胸口,朝老头说:“大爷,你真的善解人意,祝你早日位列仙班。”
老头把情线收起来,也不拄拐了,腰板挺直,整个人看起来都健康不少,摸着胡子道:“是你小子聪明,你是不是知道,我要是不给你这根线,你们两个就只能留一个?”
霍二钧:“我可不知道。”
他揽着霍钧,仰头看天上稀散的星星。
他让老天给他掉个媳妇儿,老天就真的给他掉了一个,得益于那些烦死人的情线,他的情人没办法是任何人,只能是他自己。
所以一旦失了这些情线,那凭空生出的另一个他极大可能也要消失不见。
好在这个老头通透,知道选他俩当自己撮合的第一对。
有了那根线做联结,他俩就谁也离不开谁,哪个也不会消失。
他以前骂错了,天命不是狗屁,天命是最好的媒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