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烛 第5章 第 5 章

原本用过午膳后，沈青烛要小憩一会儿，但先前躺了许久，身子骨都躺的疼了，她便打算坐在书案边写会字。

平日里她无甚乐子，只能写字作画看书，都是些极静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但因着郑微来了，怕她觉得无聊，便叫元宵寻来些零嘴给她吃着。

于是郑微便坐在一旁看着沈青烛写字，一袭白衣，乌发由一根淡青丝绦松松垮垮地束着，面容沉静，长睫垂落，修长秀气的手握着一只上好紫毫笔，写的却是大开大合行云流水的行书。

郑微不懂书法，也识不得几个字，却觉得那宣纸上龙飞凤舞的墨迹十分好看，只是不太像是沈青烛这样的身居闺阁的娇柔美人写出来的，反倒是浪迹江湖豪情万丈的诗人的风格。

郑微往嘴里塞着吃食，觉得噎了又喝一口元宵给她倒的茶。吃了一会觉得撑了，便停下来静静看沈青烛写字。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有些不明白，沈青烛本来就因生病肤色格外苍白，却又要穿这惨兮兮的白衣，岂不是显得更加没有生气了吗？

不过虽是单薄得像一片白纸，那也是清冷出尘的白纸。

郑微觉着无聊了，想找元宵说说话，哪知道元宵早坐在一旁打起瞌睡来了。她正是十三四岁长身体的年纪，虽然平时精力旺盛，这时候还是极容易犯困的。

郑微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却被沈青烛听见了。她把笔搁下，回头看向郑微：“好吃么？”

郑微点头，“但是已经撑了，现下无事可做了。”

沈青烛思索着，郑微又问：“你平日就是这么度日的么？”

沈青烛点头，笑得无奈：“我身子不好，也出不得门，自然只能找这些乐子。”

“要不，你同我说说，你过去都爱做些什么？”

爱做些什么？

郑微稀奇道：“我在家里，可不是爱做什么便能做什么的。一般就是帮爹娘做农活，一天到头都没有歇息的时候。如今到了这里忽然就闲了下来，有些不习惯。”

沈青烛招手，叫郑微坐到她身旁来。

只是那书案有些窄，两人紧挨着才能容下身。

她们说话时元宵便醒了，只是还迷迷糊糊的，趴在一旁桌上醒神。

“你可识字？”沈青烛问。

郑微自然摇头，面上已涌上自卑羞涩的红晕：“家里穷，可没钱供我读书。连我弟弟也只上了一年私塾。后来母亲生病，便付不起给教书先生的束脩了。”

沈青烛指了指她写的那些字，温柔提议道：“你可愿意跟着我习字念书？”

郑微捏着衣袖，心里却怀疑沈青烛是不是嫌弃她不识字没文化，故而配不上这高雅的沈府？

于是她点头：“愿意，我自然是很想学的。”

是她没机会学，不是她不愿学。她是生在低贱穷苦之家，可不代表她甘心做个俗不可耐之人。

沈青烛很开心见到郑微接受自己的提议，不过她倒是头一次当教书先生，心里觉得新奇好玩，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始。

思考一番，便叫元宵从书房拿来她儿时启蒙的书籍。她要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教郑微。

趁元宵出去的空档，沈青烛将那笔递给郑微，笑道：“我先教你如何握笔。”

郑微懵懵懂懂抓住那笔，沈青烛的手便挨上来，手指轻轻拥住她的。

“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虽说如此，我还是教你五指执笔法，你是初学，用此法会稳定平实些。蘸墨要使笔肚饱满，也要好好舔笔，将多余的墨舔去。以免滴落在纸上弄脏纸面……”

“你莫紧张，手要放松些，莫抓这么紧。中锋行笔，速度要缓，力度均匀，笔尖下压，跪笔，再往右运……”

郑微感受着包在手上的那一圈凉意，被沈青烛带着在纸上运笔，她好像很有天资，学得很快，练习了一会，一撇一捺一横一竖皆有了些韵味。

郑微自己觉得满意，便偏头想看沈青烛有何想法，果然见她笑得十分愉悦：“阿微果然十分有天赋，不过这么一会，便写的有模有样了。”她还摸了摸郑微的头，像是鼓励，像是奖赏。

郑微想起弟弟麦子割的好时，爹爹也会这么拍拍他的头。

这么一想，郑微便不愿意沈青烛对她做这动作。

说不定沈青烛觉得元宵什么事做的好时，也会这么顺手摸摸她的头。

倒不如吻她，沈青烛绝不会吻旁人，那么这就是独属于郑微的奖励，就证明郑微与旁的任何人都不同。

沈青烛不知郑微心里想了这么许多，她将元宵抱来的书翻了翻，挑出一本三字经来，便开始教郑微一字一句地念。

没想到郑微念的十分流利，正诧异着，郑微先开口解释道：“从前我跟阿娘去集市上卖东西，会路过一处学堂，那里面的小孩天天就念这三字经，听得多了，我也会背几句了，只是认不得字，不晓得究竟背了个什么。”

沈青烛笑，心里已经描摹出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小郑微，被娘亲牵着，娘亲提着一篮，鸡蛋或是蔬菜，两人一同走去集市叫卖。期间路过那学堂，听着里面传来的朗朗书声，小郑微便露出艳羡的神情，仔细听着他们在背些什么。

久而久之，里面传来的声音不变，小郑微却也能跟着背出，她的神情会从艳羡变为自豪，说不定还带着点对里面人的不屑。

想到这里，沈青烛忍不住笑起来，真心觉得身边这人着实可爱。

只是她不知道，娘亲牵着的是弟弟，郑微才是跟在身后提着东西的人。不过那或艳羡或不屑的神情，郑微自己也记不清了。

总之郑微学的专注认真，已然忘了自己被沈青烛半搂在怀里，沈青烛也教的起劲，两人这一下午的时光就这么消磨过去，用了晚膳后郑微竟还不知疲倦地要看书。

沈青烛便陪着她，虽有时体力不济，便靠在郑微肩上歇息会。郑微有时不认识字或不明其意，沈青烛便同她解释，声音缓缓，娓娓道来，郑微极喜欢听她讲话。

只是说的多了，沈青烛便要停下来喘口气或喝口茶。

元宵在一旁看着郑微孜孜不倦的模样，又瞧见沈青烛明明力不从心却还是尽力配合，心疼又欣慰，一直捱到晚上，终于催着两人洗漱歇息。

郑微恋恋不舍地合上书，起身去隔壁厢房。那里元宵已经备好热水，又叫人伺候她沐浴。

沈青烛则在另外一边，由元宵服侍着。

元宵为她解下衣袍，一边解一边道：“我知道小姐喜欢郑姑娘，可是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从前从未见你在书案边坐上半天都不起身的。”

沈青烛无力地靠在浴桶边，眼皮耷拉着，欲闭不闭，但嘴角依然弯着，话语里不无欣赏：“你不觉得阿微看书的样子，极有意思么？比先前闷闷不乐不知所措的模样要令人安心多了。她才离家不久，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个喜欢的事情，我怎么能忍心不配合她？”

元宵：“可是……！”

“况且不止是配合，我自己也很愿意找些事情做。从前这院子多冷寂你不是不知道，如今她来了，才多了点热闹，我的生活才多了点趣意。不容易呢……”

沈青烛睁眼，看着元宵，笑得温柔而坚定：“你且安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

元宵不语。

主子都发话了，她还能说些什么呢？只希望郑姑娘能珍惜小姐的好。

沈青烛沐浴不能过久，免得水凉了又感冒。

元宵替她细细擦干身上的水渍，迅速将人裹进衣袍里，扶着回了卧房。此时郑微仍在隔壁洗着。

从前她在冬日里十天半个月不洗澡也是常有的事，毕竟薪柴炭火对于贫民是极为珍贵的，绝不会用来生火烧水。

且好不容易烧次水，那热水都是爹娘弟弟洗剩了才能轮到她。

哪像现在这样，偌大一个浴桶，里面泡着些花瓣和药材，竟是专门为她一人准备的，还有专门的婢子为她梳洗。

郑微将身子浸在那热腾腾的干净水里，十分贪恋那温度，不自觉便泡得久了些。

直到沈青烛半天等不到她出来，心焦得不行，便使唤元宵去叫人。

元宵急忙去了隔壁，见郑微在浴桶里都要昏昏睡过去了，无奈将人唤醒：“郑姑娘快起来擦干身子，这水都要凉了。”又瞪着那伺候的婢子：“水凉了也不知道叫姑娘起身，你怎么伺候的？”

那婢子像是刚来做事，年纪很小，被责怪后白着一张脸道歉。

郑微过意不去，替她开脱：“是我想多泡一会，不怪她。”

元宵道：“姑娘赶快穿好衣服过去，小姐等着你呢。”

郑微回到卧房时，沈青烛正阖着眸子，神色疲倦，听见脚步声便睁眼，朝她笑了笑：“快来躺着。”

郑微解衣躺下，原想依旧面朝外边，却被沈青烛一手拽住。

“我想同阿微面对面躺着。阿微总是叫我看你的后背，我就总觉得明明抱着你，却还是像一个人躺着似的孤单。”

这话说的委屈至极，倒像是郑微欺负她一般。

于是郑微便红着脸同沈青烛相对而卧。

沈青烛笑意盈盈，同她挨得极近。分明是她自己要求的，对上郑微的眸子后，又难免害羞。

这时元宵已将蜡烛灭了，退到偏房。

沈青烛搂着郑微，感受着她的呼吸落在自己的颈部，温热的，又有些慌乱的。

“阿微，我想听睡前故事。”

郑微的声音有些闷，大概是因为抵在沈青烛的怀里，“我不会讲。”

“你今日习的那些呢？”

“你这是要抽查我的功课么？”

沈青烛笑着反驳：“才不是，我是觉得阿微念书的声音极好听，我很喜欢。”

默了一会，郑微开口，流利而舒缓，将今日看了几遍又写了几遍的书背了出来。

直到沈青烛的呼吸轻缓均匀，身子松弛，郑微才停下来，同她一块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