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阳光正好。
可昭阳城每日都是这样的阳光,待得久了,似乎看腻了。
郑微只觉得无限倦怠,倚在榻上不想起身。她不愿去见沈青烛,不想去面对她那双懵懂到无情的眸子,不想去面对她那颗什么记忆也没有什么感情也不含的心。
可偏偏那人首先坐不住,找了过来。
房门被笃笃敲响,叩门之人谨慎而犹疑。
“进来。”她知道是她,只会是她。
房门应声而开,一道白影从微开的门缝中挤进来,挪到榻边,莹润的眸子对上郑微的冰冷,抿着唇,许久后才道:“……抱歉。”
郑微未曾想她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
“抱歉什么?”
“把你忘了……”沈青烛眸光微黯,只怕自己的语言刺痛到她。
郑微轻哼一声,“若只是想求我帮你,倒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她挖苦道,心中却愈发酸楚。
“你的确挺对不起我,可绝不止是忘了我。那些账,等你日后记起,我一一和你清算。”
“好。”沈青烛低声答。
郑微起身,引人于窗下桌边入座。慢悠悠沏茶,却不给沈青烛倒一杯,兀自喝着自己的,眸子瞥向窗外光景,余光却总忍不住将人打量。
“关于你自己,你想知道什么?”
沈青烛闻言抬头,看着对面之人姣好的面容映在阳光下,面上附着的冷霜却久久不化,绷紧的脖颈倔强地偏向一边。
她不看她。
不想,不愿。是因为失望?生气?抑或漠不关心?
都是因为自己,因为她不争气。把一切忘了,却不识抬举地找过来。
羽睫垂落,她轻声道:“我和你,是怎样一种关系?”
话音落,她没看到郑微诧异的目光移了过来,又迅速挪开。
“你想知道这个?”
首先好奇的,最迫切地想要知道的,竟是关于她?
郑微的心跳加快,居然因为这话生起一点欣喜愉悦。
可她要怎么回答?她最厌烦的,最难解的,最难以接受的,就是她们的关系。
难道她要说自己是她的小妾吗?
沈青烛会怎么看她?会怎么想她?
难道要说是她的朋友么?
可从前郑微最不甘心的,不就是沈青烛将她当做朋友么?
见郑微半晌不语,沈青烛心中五味杂陈:“让你为难了么?”是因为她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叫她伤心了,于是很不愿承认她们的关系吗?
郑微捏着茶杯,暗自咬了咬唇肉:“未曾。普通朋友罢了。”
“是么?”
“是。”只能是朋友,事到如今,难道她还能祈求更多么?惟愿沈青烛……怎样都好,怎样都好。
可沈青烛追问道:“你能说说我们之间的事么?”
郑微看向她,故意冷着脸:“青州城还有许多故人,你就不关心关心他们么?”不要再问她了。
纵使过去喜悦良多,幸福良多,可终归——怨恨更多,遗憾更多。
“青州城?”
沈青烛依旧懵懂,那双眸子好像初生婴儿,不谙世事,又充满好奇。
真刺目。
郑微抬手,挥动衣袖,运转法力。目光遮蔽间,两人转瞬来到青州城。
正是初春时节,端的一幅人间盛景。
转头见沈青烛衣衫单薄,郑微忙问道:“冷不冷?”
勾唇间笑比枝头新绿还要脆弱,她道:“不冷。”
往前走两步,郑微站到沈青烛面前,克制着想要仔细凝视端详她的**,为她戴上幕离。
“走吧。我带你回忆,你这人间半生。”
两人款步入城。
街道行人拥挤,熙熙攘攘间将两人险些挤散。郑微仓皇回首,生怕弄丢了沈青烛,下一瞬一只温凉的手握上来。
紧接着是略有些不自在的解释:“人有些多,我怕和你走散。”
郑微不答,只是握紧那只手。
皮薄骨瘦的触感,让人疼惜。
身后人好奇地发问:“今日是什么节日么?人间欢庆,好热闹。”
郑微这才想起:“花朝节,二月十二,踏青赏红。”
许多闺阁女子在今日会相伴去寺庙祈福。
也许,会遇见沈家人,还有元宵。
可沈青烛不记得这些,只是对人间事事好奇,拉着郑微便往人群中走去。
从前竟不知道,原来沈青烛这般爱凑热闹的人。或许是久病在床压抑了本性。
郑微抿着唇,眸色幽深,凝着那瘦削的身影,心想,沈青烛如今可以行走自如,亦不惧寒热,是不是身子已大好了?
那么她消失的那十五年里,是去治病了么?
随即转念,暗自哂笑,笑自己痴心妄想。
沈青烛分明死了,分明死了——黄土黑棺可以作证,沈家上下可以作证。
如今在她面前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可若是鬼魂,为何行人匆匆却能将她视之避之?
若是鬼魂,又如何能视这青天白日如无物?
被牵着的手微一使力,将兴冲冲前行的人拉了回来。
正想问个清楚,可沈青烛回眸朝她笑,那笑容熠熠生辉,春花烂漫也不过如此。
“我们也去踏青吧。虽是人间的习俗,我也想要凑凑这热闹。”
见郑微面色不虞,又温声加了句:“好么?”
怎么不好?
难得见到这样有生命力的沈青烛,怎么会不好?
她的要求,她都答应。
两人随着人潮流动,逛遍青州城的大小集市,尝遍青州城的地道美食,赏遍青州城的姹紫嫣红,最终去了寺庙祈福。
通往寺庙的山道上,有虔诚之人一步一叩首,有书生才俊写诗作画,亦有少女妇孺相伴而游。
沈青烛牵着郑微的手从未放开过,好似刻在灵魂深处的熟稔自然,握住那一方温暖,心中便有块沉甸甸的踏实。
二人朝山上走去,慢吞吞地,时间流淌也缓下来。心尖像那微风拂动的枝叶摇曳,因为身边人的亦步亦趋和若即若离。
沈青烛正想要和郑微搭话,肩膀忽被撞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正惊慌间,被人稳稳圈住腰身。
“念青!你走慢些!”紫衣妇人勉力疾走至沈青烛面前,讪笑着致歉:“我家孩子莽撞,还请姑娘莫怪。”
两腮含羞之意随着腰上手臂的撤退飞快隐去,沈青烛站直身子,朝那妇人笑道:“无碍。”
妇人对上沈青烛那双眸子,忽地怔在原地,却被远处的少女唤醒:“娘亲,你愣着做什么?赶紧跟上来呀!”
又朝沈青烛行了一礼:“方才走得着急,撞到姐姐,还请姐姐莫怪!”
沈青烛又弯眸笑,目送唇红齿白的少女挽住那眉目舒朗的妇人离开。
郑微立在一旁,攥紧双手。
真是像啊。
像极了沈喻少女时期的模样。她竟然叫作念青。念的,是沈青烛的青么?
那妇人,想来便是沈喻,十余年后依旧记得姐姐那双眸子,若非隔着幕离,恐怕真要被她辨认出来。
可是……郑微瞥了眼仍旧不知所谓的沈青烛。
她都忘了,什么都忘了。
忽地心中生起某种微妙的平衡感。
原来被遗忘的,不仅仅是她,还有沈家人,还有元宵。
她们对她用情至深,可她却一视同仁,将一切都丢了干净。
听到那声“念青”,连半点触动也无。
可真是绝情啊……
“你在想什么?”沈青烛朝郑微眼前摆摆手,问道。
郑微抬眸,弯唇笑了笑。她要教沈青烛知道,她究竟忘了什么,错过了什么,辜负了什么。
“方才撞到你的那位少女,以及妇人,你都忘了吗?”
果然瞧见沈青烛诧异的神情,还带点忐忑不安,真是可怜。
想来遗忘之人与被遗忘之人,心中同样不大好受吧。
可郑微想要沈青烛多一点难受,再多一点,好弥补她心中的不甘。
“那妇人是你妹妹沈喻,那少女是她女儿,你的外甥女。念青,你如今知道这名字的含义了么?”她缓缓说道,仔细品味着沈青烛的神情变化。
终于不再是懵懂无畏了,闪烁的眸子里会有愧疚么?会有悔恨么?会有自责么?
“阿喻从小便喜欢你,哪怕你对她避而不见,可她依旧将你置于心尖儿上,最最宝贝的女儿,也要取个与你有关的名字。”
“不止阿喻,还有你的弟弟,仕安。他最是敬重你,你死后他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去了京城。若你还记得,应当知道他最喜欢的姑娘在京城。如今,他们早已成了夫妻,举案齐眉,感情和睦。哦,还有元宵,元宵那丫头最是护着你,死心塌地跟着你,无论你做什么,她总是信你支持你。如今也嫁了人做了妻。”
“虽然他们现在各有各的生活,可每个人心中都记挂着你,从没有一刻将你忘记过。每一年清明,每一年你的忌日,他们都会去扫墓,会为你修缮墓碑,为你扫祭悼念。”
“可是沈青烛,你呢?什么都忘了。连那样面对面重逢,都只能傻兮兮地错过。”
郑微露出失望的神色,撇开那只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你辜负了太多人。”
尤其是我。
因为唯有我,一直在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