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郑微起了个大早,匆匆用过早膳便要动身。
而此时沈青烛还在床上懒懒地卧着,她仍是放心不下郑微一个人出去,又要叫元宵跟着,却被郑微拒绝。
“元宵留下来照顾你。不然我们都出去了,你身边一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沈青烛皱眉,还是想要坚持。
“你若实在担心,便叫小婵跟着我。”郑微又道。
沈青烛闻言,才勉强同意。
小婵被叫来,整个人还不大明白发生了何事,神色懵懂又茫然。
沈青烛不大满意她这副模样,总觉得她干不好事,便想要多嘴叮嘱几句,却被郑微抢先拽着人走了。
这动作,像是护犊子似的。
沈青烛望着两人离开,面上立马蒙上一层郁色。她从榻上起来,走到窗前,也不管元宵阻拦,偏要把那窗棱支开,寒风呼的往里灌来,将她吹得直哆嗦。
往窗外看去,郑微仍拉着小婵的手不放,还偏头和她说话,神色柔软。
元宵看着沈青烛神情越来越阴郁,忙将窗子关上,搀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小姐,你躺回去吧,不要着凉了。”
沈青烛口鼻里都是寒意,碰到元宵温暖的手时才发觉自己身上有多冷,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忙躺回被窝里捂着。
眼圈却是红红的。
声音也有些委屈。
“阿微会不会就不回来了?”
元宵惊诧:“怎么会?郑姑娘只是去买些东西,一会就回来了。”
“她既不让我跟着,也不让你跟着,难道不是想要偷偷溜走?”沈青烛半张脸藏在被衾下,显得颓废又可怜。
元宵只当她是极依赖郑微,于是笑着安慰道:“小姐不要多想。本来小姐身子不好,又怎么能跟着郑姑娘出去奔波劳累?我看啊,郑姑娘是关心你才不让你我跟着。倒是比以前懂事许多了。”
沈青烛闷声哼了下,像是十分不满元宵这说法:“我倒希望她任性些,我喜欢她任性。”
人只会对自己喜欢的,并值得依赖值得将自己全权交付的人任性。
可元宵没问她为什么,这话便也没有能说出口的机会。
元宵将被角掖好,又拿了个暖炉给沈青烛揣着。
“小姐现在倒是比郑姑娘还要任性些了。以后莫要再撒气开窗子了,除了冷着自己又能捞着什么好处呢?”
沈青烛翻身朝里,闭着眼不答话。
她最烦元宵这样老成地数落人了。
明明年纪比她小上许多,自己都没长大,倒是很会教育别人。
小婵年纪尚小,被买来沈府才半年,这半年里从未离开过沈府。这次跟着郑微出来采买,难免畏畏缩缩的,缀在郑微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郑微原本想着一个人出门乐得轻松自在,如今跟了个小婵,情绪行为都得收敛着了。
沈青烛病了这么许久,其实郑微心里边一直觉得压抑。
总要为缠绵病榻的人忧心,总要为沉闷蜗居的未来惶恐。连插科打诨都言不由衷,连戏文里的趣意也觉不出来。
现在出来,好似摆脱了樊笼一般,最好能短暂忘却了那个病怏怏的沈青烛,忘却掉心里压着的那块巨石。
可是好像总有根线,将她和沈青烛系在一块。离沈青烛远了,不管是身子还是心,都被那线拽得生疼。
马车照旧将两人放在集市入口,便停在一边,马儿百无聊赖地哼鸣,车夫则在一旁打着瞌睡。
郑微领着小婵,重走先前走过的路。
这次又买了许多没尝过的点心,觉得味道好的,便多买些,分给小婵吃一些,剩下的带回去给沈青烛和元宵尝尝。又到那首饰铺,挑了支素簪给沈青烛,配她那一身出尘白衣,正好。
这回郑微不再怕沈青烛嫌弃这些物什上不了台面了。
重要的从来是心意,而非物品贵贱。
又走到那书肆,掌柜的并不记得她,他坐在那柜台后头也不抬,拨着算盘珠子啪啪响,笑意盈盈,应当是收成很不错。
郑微走到他面前,礼貌问:“掌柜的,可有医书?”
掌柜抬手一摸山羊胡,神态精明市侩,他笑着应道:“自然有。”然后起身领着郑微往里走。
“姑娘想要什么式样的?本草、针灸还是诊籍?”
郑微不懂这些,倒是不知道医书还有这些讲究,赧然道:“那便……各拿一本吧。”
掌柜方想起这姑娘是上回那个买了好些本书出手极为大方的顾客,嘴里滔滔不绝地向她推荐厉害的医书,给她挑了许多什么心法什么要诀什么真经,听着十分厉害。
原本只是想买个两三本,最后付了钱,手里却沉甸甸地背着十数本杂七杂八鱼龙混杂的医书。
掌柜数着银子眉开眼笑,叫郑微要常来光顾。
郑微和小婵两人艰难地提着大小包袱,本来还想去那茶楼逛一逛,却怕沈青烛在家里等得着急,便不敢久待,只是经过楼下时,听着楼上传来的朗朗说书声,心里意动不止。
脚步虽有迟疑,却还是往回走。
若非那人叫住她,她是决计不会回头的。
“这回怎么不上去坐坐?”
她这回没穿那诡谲黑袍,眉心火焰仍在,与身上在寒风中烈烈纷飞的红衣相得益彰。
“是你啊。”郑微笑道。这回没人阻拦她们说话。
小婵怯生生地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她们。
“是你啊。”这人竟学着郑微的口吻,调笑道。
“我叫祝璃,你叫什么?”
“郑微。”
总算是交换了名字。郑微好奇这人没穿黑袍,怎么还是这般不怕冷。那身如火一般的红衣,也不见得多么厚实。
祝璃指一指茶楼:“上去坐坐么?请你喝茶!”
若是能打听到这人不怕冷的秘诀,这一行也算有所收获,晚归也不算什么了。
郑微欣然同意,抬脚便跟着祝璃上楼。
小婵规规矩矩跟着,绝不敢多问什么,更不会阻拦。
仍是先前的位置。
三人坐在一块。祝璃叫店小二上了一壶茶,抬手亲自为郑微两人沏上。
小婵战战兢兢地接过茶盏,错愕地望着这人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风。
看她衣着华贵,出身定然不凡,竟然会为个下人沏茶。
郑微也注意到,同小婵两人都噤声不语,默默瞧着祝璃。
祝璃却浑不在意,自己品了一口,笑道:“你俩倒是喝呀,瞧着我做什么?”
见郑微喝了茶,她又笑:“这茶可比上回的好喝上许多是不是?这茶楼原有个规矩,只有熟客才能喝到这极品好茶,我可是花了个把月和这家茶楼老板混了个脸熟,才喝上这壶,嗯……阳羡雪芽呢!”
这茶确实滋味香醇,郑微虽然不大懂茶,但能品出这味道不比沈府的差。
郑微本想打听她为何不怕冷,却被祝璃抬手止语:“嘘,这说书要开始了,且听他这回要讲个什么故事?”
这回讲的什么,郑微属实没听进去,心里只想着要如何朝祝璃开口。可又不好打断人家听书,自己却如坐针毡,又怕沈青烛等的着急,又不甘心一无所获。
在这坐了半个时辰有余,说书先生讲的口干舌燥才罢休,祝璃则一脸意犹未尽,倒还想同郑微讨论那故事。
郑微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哪能说出个所以然。
祝璃道:“上次你跟那丫头一起来听书,不是听得泪流满面感天动地吗?怎么这回心不在焉的?”
郑微讪笑着解释:“家里有人等着我回去,留在这只是想向祝姑娘打听一件事。”
祝璃了然:“原来如此,你直说便好,倒是我太心急了,将你强留在此处听了半天书。”
郑微终于得到机会,试探问道:“祝姑娘为何不怕冷?”
“先前看见祝姑娘穿着那黑袍,任大雪纷飞寒风呼啸也不怕,还以为是那黑袍有什么蹊跷。可是这次看见你穿这红衣也是如此,想来有蹊跷的……”
“是我对吧?”祝璃笑道,却不急于回答,“你为何要问我这个?看你也不像是惧冷之人……”
“难道是因为家里等着你的那位怕冷?”
当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竟三两句话便把旁人的心思抖露出来。
郑微被说的羞赧,红着脸低头轻“嗯”了一声。
祝璃看她那不好意思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玩,又瞧见她们放在桌上的医书,便十分大胆地猜测道:“你家那位是身子不好,故而极为惧冷,而你是想要为她求医治病么?”
郑微又点头,有些不知所措,便抿着唇任祝璃猜测。
“你买了这些医书,是想要自己学医。可是若是没有天赋又无基础之人,又怎么能短时间内学会呢?”祝璃故作为难地摇头。
原本是带着点说笑性质,却正好戳到郑微的软肋上。
何止是没天赋没基础,甚至一个月前,她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祝璃这一席话却将她点醒。
她居然妄想治好沈青烛的病。
整个青州城都无法医好沈青烛,可郑微却妄想。
简直是天方夜谭。
哪怕她现在一心一意地去学,沈青烛有那个耐心,有那个时间去等她么?
郑微茫然失措,蓦然抬头,眼前人却气定神闲。
眉间幽火,一袭红衣,是鬼魅还是凡人?是魔女还是仙子?
总之,不会是这青州城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守着一方黄土,各自营生。
郑微鬼使神差地握住祝璃的手腕,殷切地问:“你是不是有办法?”
是干涸沼泽里的一尾小鱼,遇见了挥手便能降下甘霖的神明,只是擒住一席衣角,便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死死不放,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死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