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绮星在对面邮轮吐得七荤八素,胃里又空又揪痛,如果不吃点啥垫垫,恐怕还没撑到解梦就胃痛凉凉了。不急这一时,夏知初去给他拿了盘不淋蜂蜜的华夫饼,支着下巴看着他吃完。
夏知初的视线在他和金丝熊之间徘徊,目前可以百分百确定眼前的这位就是正牌货,因为他拥有梦兽,梦兽是唯一无法在梦中做伪装的存在。现下猎手已经脱梦,梦主顺延给了第一个入梦的谢绮星,他的心绪和经历都会影响梦境迷宫的构造。
夏知初想到一个问题,谢绮星为什么会吐得那么厉害,他在害怕什么?从前与他相处的两年里,好像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刚入梦时因为时间差的缘故,看到的原来是正在经历恐惧的谢绮星,他的眼神令夏知初记忆犹新。
无望与失望交织着,好像随时想要跳进海里和什么东西同归于尽。
是令夏知初无比熟悉的情绪状态,和他面对自己父亲的死亡表露出来的情绪极其相似。从谢绮星的性格就能看出他儿时被家人照顾得很好,家里的氛围应当比较和睦。既然家庭和谐,还能有什么导致谢绮星心里一直存在着一个阴影?
是看见湖海河流会晕水的阴影。
一个人的七情六欲和表面的性格并不匹配,从谢绮星分///身的状况来看,他有一部分暴虐的人格被他压制在冰山之下,暗无天日地被阳光开朗的主人格排斥和忽视。
如果哪一天阴鸷狂躁的他突破了防线,那样的谢绮星还会是夏知初的认识的谢绮星吗?
说回来,拥有复杂心理的谢绮星又会构造出怎样的梦境迷宫?夏知初不禁想起了自己被困在重楼的时候。
“夏哥哥,你在听吗?”谢绮星喝完最后一口甜茶,热乎乎的茶水滚入胃里,瞬间好受了许多。
“什么?”夏知初走神了。
谢绮星耐心地重复:“我问哥哥,两艘邮轮的时间差是不是有问题?隔着镜子看见的场景,本以为对面的时间会比所在这艘邮轮时间快,我来了这边才发现,这边竟然是那边的过去时。”
夏知初简短解释:“时间悖论,暂时不要去管它。这次我们处在一个时间乱序的大空间里。”
“还是用薛定谔的猫做比喻,只不过在开盒子之前事件是唯一的,也就是所在这艘邮轮时间更慢,无论你在哪艘邮轮,你站在哪哪就最慢。穿过镜子,或说打开盒子后,时间的状态被固定成了另一种形式,刚离开的那艘邮轮由最慢变成了最快。”
“穿过镜子的一瞬间,自身看见镜子后不同的时间,感知就会被放慢。”
“你要时刻记住,梦境场是主观意识场,一切的变化都是基于感知的。感知变了,时间自然也就相应的变了。”
谢绮星懂了:“所以说变得不是身旁的人和事物,不是空间和时间,而是我的主观状态。”他摩挲着下巴,渐渐起了鸡皮疙瘩,他开始体悟到了梦境世界的有趣。
轮到夏知初提问:“我需要确证一件事情,山村怪物那个梦,你是以我的经历为蓝本的吗?”上次脱梦之后,夏知初愈发觉得山村怪物那个梦有些既视感。关键性人物张纪鸣做出的选择很像他父亲夏中石生前的选择,酿成了做出好事却被舆论践踏的惨剧。
谢绮星想了想,回答道:“当时不知道被什么力量钳制着,那股力量让我忘掉哥哥。可是我不愿意。与那股力量拉扯的时候,脑海里努力回想哥哥你。应当就是像你说的那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次的邮轮梦,我推测很有可能是以你自己的经历为蓝本的,这是猎手惯常的攻击手段之一。”夏知初向他解释。
谢绮星听罢垂下眼眸,阴影里的眼神晦暗难懂。但他蜷了一下的手指被夏知初捕捉到了。
“有任何心理负担都可以给我说。”夏知初站起身,压了压他的肩膀,“走吧,出去转转。你直觉最想去哪?”
装睡闭目养神的金丝熊爬起来,两步跳进谢绮星胸前的衬衫口袋里,他的主人穿上外套,跟在夏知初身后往出走:“我会想去顶楼宴会厅凑凑热闹。”
·
旅程刚刚过半,今日的演出是三天来最重磅的节目,由国际提琴手主奏的一场音乐会,在露天泳池边徐徐拉响。
夏知初和谢绮星赶到的时候,人浪已经挤到了大门口边缘,各色时装男女在圆弧形舞池里扭动腰肢。
“......”
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口袋里的金丝熊捂住了双耳。
“这和我见过的交响乐表演有点不一样啊。”谢绮星不经意走位,遮挡身后一位性感女郎向夏知初投去的视线。音乐声堪比摇滚乐,谢绮星凑到夏知初耳朵跟前才能让他听清自己说话:“礼崩乐坏,拉弦的真以为自己手里是电吉他啊。”
“年轻人的世界。”夏知初推开罩在他身前的谢绮星,越过他搜寻着什么。
“夏哥哥,你在找什么?”谢绮星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夏知初:“线索。”
身前递来一个香槟杯,夏知初帮谢绮星回绝:“他喝不了,没满十八岁。”
谢绮星朝邀请他的帅哥礼貌笑笑,有些兴奋地凑回去咬夏知初耳朵:“我可以理解为,你也在吃醋吗?”
夏知初觑来一眼,把他挡视线的耀眼脸蛋子拨开:“喝醉了指望谁去解梦?”
接着用谢绮星听不清,只能解密口语的音量嘀咕:“这些肌肉男也不看看你是不是他们的型号就往上凑。”
其实肌肉男不敢邀请夏知初的原因,是他的脸冷如冰山,给谢绮星递香槟只是为了试探他们是不是伴侣。
谢绮星还在那傻乐:“什么什么?夏哥哥你说什么?”
“来了。”夏知初视线里一亮,他说线索来了。
谢绮星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位高帽子的制服男在几位侍应生的簇拥下,从员工通道楼梯间走了出来,他和几位早已在顶楼维持秩序的海员碰头,几人交流了片刻,纷纷露出惊讶慌忙的神色。
“不会是泰坦尼克号的情节要上演了吧。”领头那位海员的制服徽章数目谢绮星认识,他是这艘邮轮的二把手——大副。晕水的心理阴影让谢绮星随时随地脑补一些可怕的翻船剧情。
夏知初却说:“不会那么简单。刚才在餐厅我翻过轮船海员介绍,刚才从服务台过来跟在大副旁边的,是游客区经理。大副在和经理商量,似乎两方在合计意见。”
谢绮星明了,单纯的大副出场,很有可能直接传达轮机长的决策。如果过问游客经理,很有可能是有什么疑问要征询游客的意见。
只见一群工作人员和台上的乐手们沟通片刻,乐手退场,乐器留在原地,大副走了上去,不小心踢到大提琴,发出低沉的怪音。
金黄胡子大副开口,一嘴纯正的毛子口音:“各位游客朋友,尊贵的金卡贵宾,晚上好。目前我船已经航行到北洋中段海域,受北面冷空气逼近的影响,我船在一个小时前调整了航线,向南面直下了一百多海里。现在有一座小型冰川,被前段时间的全球变暖暖流推离北极,距离我们较近。”
谢绮星的心跳速率跟着大副的话语上下摇摆。
“我们邮轮的设备已经探测出冰川,可以精准躲避,大家不必担心。”
跟我们没关系?谢绮星想,那来通知一声干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我司导航系统在十分钟之前向我们发出救援。此时,冰川西北部有一辆科考船正在经过,他们的仪器探测不到新出现的冰川。导航系统请求摩耳甫斯号前去推走冰山,帮助北极科考船安全返程。摩耳甫斯号配备可伸缩机械臂,装有巨型切割锯与钻头,可用来清除航道上的小型冰川......”
站在前排的游客听懂了,插言道:“可以啊,前去支援是件很好的事情。”
“这位游客朋友提出了宝贵意见,不过请等我说完。单从以上情况来看,我们是有理由而且必须会去帮助科考船的。但是就在刚刚不久前,探测雷达却发现了与冰川位置重合的数十艘渔民船,科维岛前日组织开海仪式,今晚正要从离我们最近的航道返程,如果将冰川推走,很有可能让渔民船陷入危险。”
前排的游客这回听不懂了:“推走就推走,和渔民船什么关系?”
夏知初和谢绮星心里都有了数,摩耳甫斯号若想往前,很有可能导致范围广体积小的渔民船,驶入邮轮的盲区,紧接着可能会被正在助推的冰川冲击。入夜后雾气渐浓,能见度降低,相撞的几率大大提升。
这次的题板,是救与不救,杀和袖手旁观之间的选择题。
夏知初说:“迷宫的门牌显示出来了,这是一个道德两难问题。”
夏知初话音一落,海面的晚霞消散,悬日彻底没入地平线以下。雾气从远方向船体聚集,像包裹而来的孤岛屏障。
谢绮星仿佛又看见了海面上漂浮着一艘大船和一艘小船,围绕着漩涡相对而立,海水吞噬了大船。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坐在小船上,抱着膝盖蜷缩,那是一个尽量保持嘴部往上在水面外的动作。
他在夏知初的呼喊中回过神,喉腔溺水的窒息感使他的眼瞳震颤不已。
“游戏开始了吗,但我好像不敢玩了,彬松大哥。”谢绮星被魇住了,望着夏知初的眼睛却聚不了焦,这句话看似说给谢彬松听,却也是说给夏知初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