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气渐热,瞧着那头天际压了一线乌云,想着晚上是要下雨,钟灵觉得闷正准备提前关了门回去,迎面碰上刘大姐,“这就关门?”
“嗯,今天想早回去,昨天几乎没睡,一直犯困。”钟灵打着哈欠。
昨晚因为疑问号骤然要“掏心”这事儿,钟灵秉着好歹跟他消息往来许久,说起来也不算素昧平生,于是当即十分热心且耐心地劝了他两小时,“你不要说胡话也不要想不开”、“不管是身还是心都是很要紧的”、“早跟你说过心肺腥气,别动不动瞎掏”、“小白脸也有春天,请你清醒点不要想不开行不行”……
一通好言相劝,换来疑问号短短一句,“别念经,你不懂。”
钟灵生气了,手机一扔不搭理人了。
她逐渐觉得疑问号这个人变得讨厌了起来,从偶然相识到过程中的胡天侃地,两人都保持着恰当的度,多谈鸡毛蒜皮少提过往经历,但凡任何一方触及另一方不愿谈的,稍稍两个字眼就能顺畅绕过去,仿佛心照不宣地在站在了适当隐藏自己的规则上,想过时是条线,不想过时就是铜墙铁壁。
钟灵喜欢这样毫无负担地与人交往,说傻话、吹牛皮,没营养却很有趣,叮咚一声来叮咚一声去,随时能开始想结束便结束,正如在手机里养了个可心可意的宠物。
可最近疑问号频频跨线,他开始在钟灵面前频繁展示他的决断、他的性格、魄力、执拗感杀伐气……他在破他们之间的铜墙铁壁,每一声“叮咚”都是在凿墙时下的力气。
他仿佛揣着一腔孤勇正计划着去干一件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而这腔孤勇会让钟灵想起李一珩。
疑问号原本没有错,只是钟灵不想想起李一珩而已,她更讨厌自己将他和李一珩弄混,这是丧心病狂、天地不容的大错。
“虽然这样说话显得有些坏,”钟灵平淡地说,“但我不想跟你玩儿了,咱俩缘分到这儿了。”
那边疑问号也很平静,“不,你不会。”
钟灵彻底失去了交谈的**,她觉得自己又坏又疯。
刘大姐麻利地将水桶拖布摆列开,整整齐齐的一排,“那成,你回去休息,我把卫生做了。”
“不用吧大姐,我早上刚拖过的,干净着呢……”
钟灵话还没说完就被推着下了两节台阶,“你回吧,我一会儿给你关门。”
自从钟灵从红树林超市退出,刘大姐成了超市说一不二的大店长,毕竟罗曼丽那把懒骨头是不可能看店的,刘大姐感恩钟灵当时对她伸出援手,不然自己孩子初中都不一定能顺利念完。
于是每逢女儿周末回来能帮忙看店的时候,刘大姐就提着工具过来给钟灵做卫生,钟灵怎么拦也拦不住,必须得把自身余热发挥透了。
钟灵临走前又把空调重新摁开,叮嘱了两句“大姐你随便弄弄就行,天热了,千万别中暑”就懒洋洋地往家里去了。
甫一进家,发财动作如电,转瞬便从后头园子里蹿了过来,哈喇子糊了她满脸,钟灵推开它去洗澡,热水从头到脚一冲,人总算清醒了些不那么犯迷糊了。
刘大姐打电话给她说有人找时,她正教发财握手,小狗聪明得快成精,钟灵同他玩得高兴,电话一来以为又是陆泉,“刘姐,你就跟他说我死了行不行?”
“瞎说什么呢!也不信点忌讳!”那头刘大姐先条件反射“呸呸”了两口,尔后沉吟了几秒才稳重开口道:“不是之前那小伙子,是一个老头儿,看着年纪不小了,少说得有个七十了……”
钟灵歪头夹着手机,给狗一珩开了个罐头,“老头儿?我不认识谁家老头儿呀,找错人了吧……”
她睡眠不足,浑身困倦,即便再步行回画廊虽然就十来分钟的事儿也要她半条命。
“你告诉钟灵,我叫许山河。”
坐在工作台边的古稀老人开口,面上浮了薄薄一层怒气。
然后刘大姐手机的扬声器里就传来碗碟摔碎了声音,发财坐在大片碎瓷前歪着脑袋思考,分不太清楚这是让吃还是不让吃的情况。
“汪汪!”
钟灵拖鞋都没换,是一路狂奔着过去的。
“许老师!”
她想表现得自如些,一路上想了各种讨好的漂亮话术,但瞧见许山河就酸了鼻子,“老师啊……”
钟灵本以为是许山河老得太快,后知后觉,时光已过去了那么多年。
“我是你什么老师?”许山河坐着没动,“年节都没见过你半条短信,现在倒知道叫老师了?”
许山河年轻的时候在北城高校任教,那个年代那样卓绝的高校,本该名利双收,但缘于骨头出奇地硬不懂变通、不识人情,工作中被掣肘得憋屈,这便撂了挑子回乡,隔几年挑着捡着收几个学生以免抱负东流,心血来潮时大肆挥笔,偶有作品拍卖,虽不是什么惊天价格,但最够衣食无忧,有才华的文人大多都觉得这样最自在。
许山河收学生十分挑剔,脾气也臭,但再臭也是钟灵的启蒙老师,钟灵自六岁起就自己提小桶上老师家里学画画,多年来披荆斩棘,混成了关门弟子那一挂。
“我错了老师,”钟灵忍着鼻酸在许山河身边蹲下,“我没脸再打扰您。”
钟灵高中的时候,正赶上艺术生最风行的年代,那会儿许山河除了几个从小教到大的得意门生每周末叫到家里看看画指导指导已经很多年不再带大基数的学生群体,但学校派了代表,几次三番请,连哄带骗的,终于请动了许山河,许山河一进校就知道这是被骗了,如今早已没几个真正热爱国画的了,全是想靠画画挣些艺术分值去做大学的敲门砖。
许山河气得血压直飙,但瞧着这一群懵懂孩子又撒不出去火,为保晚节也为孩子无辜,他联系了早些年一个学生,学生美院毕业后一直心向艺术,磋磨几年始终不得伸展,这橄榄枝,递得恰恰是时候。
尔后,许山河就偶尔去大画室瞧一瞧,国画门槛高且难得,那么一大帮孩子,一晚上能削两大簸箕铅笔屑,只有钟灵时常提着小桶涮毛笔,她将许山河的文人臭骨头继承得十分饱满,“画画嘛,我喜欢才画呢。”
每每还是许山河劝她,“钟灵啊,素描和色彩也得多练,这两样欠缺了考学要栽大跟头的。”
钟灵这才听亲老师的话,练得勤快,曾经也是得意门生的美术老师自然看得出自己老师的偏爱,在对钟灵的传授上格外严厉用心。
原本是个极有天赋的好孩子,高考前突然失了音讯。
那段时间许山河连最爱的乒乓球都没什么心思打了,时常晚上跑来艺术楼问:“来了吗?”
学生摇头,“没来,听她班主任说是就在自己家复习备考了,应该是不会来了。”
钟灵像是消失了,就连她班主任都联系不上的那种人间蒸发,许山河托各种有可能的人捎信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高考出榜的那天,许山河拄着拐上学校门口看红榜,烈日炎炎,热浪像是要浇到心里头去,许山河从上看到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最终还是凉了一截热血。
当年坐在小教室红口白牙说着以后要上美院,要继老师衣钵的小孩儿,不见了。
许山河年纪本就很大了再经不住几次失望,自那以后连自己最小的外孙女表现出对画画的爱好时,都惴惴着不太愿意再教。
“为什么没脸?”许山河睨了一眼钟灵,她应该是一路疾跑过来,气还未顺匀,眼角红彤彤的,这短发留得挺妙,瞧着像个孩子,“是因为没挣着前程没脸?还是因为曾经说过的话半个字没做到所以没脸?”
钟灵无言以对,垂着脑袋嗫喏,“都没脸……我愧对老师。”
许山河沉默了会儿,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软了心,“头抬起来,老师十几年没再见过你,都不太记得你长什么模样了。”
这话一出,钟灵就哭了,捂着脸呜呜咽咽地说话,“我真没脸,当年您知道我妈妈生病还托人给我送了那么多钱……”
“没事,你不收就没帮上忙。”老人伸手在她脑袋顶上很轻地拍了两下。
许山河已是古稀之年,人世百态算是看了个够,早将每一天当最后一天过,心态放得四平八稳、纹丝不动,今天来这家画廊全因凑巧,再见钟灵也纯属意外。
早前一段日子,许山河约一众志同道合的老友们打门球赛,老友们东南西北的分散得开,这个年纪每聚一次就少一次,尤为珍贵。
友谊赛后,一群老头们背着家里子孙后代偷偷摸摸喝酒,席间有人提及说是南城开了家画廊,这画廊新奇,好像尤为看重国画,便问许山河去瞧过没,许山河早年劳累,到这会儿已经是一身难缠的老毛病,除了在自家小区晨练遛鸟鲜少出门,这消息他确实不知道,但听了一耳朵就上了心,这不,今天医院做完体检就顺了个路溜达过来了。
不进门还好,老头这一生国内国外逛的画廊,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场面没见过?
一进门,老头瞧见览区那一排笔触便止不住吹胡子瞪眼,紧接着再一瞧熟悉的署字,干脆气得手上拐杖都拄不稳了。
多年来养成的四平八稳、纹丝不动……转瞬破了功夫。
钟灵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什么东西也往上挂!还敢卖这么贵?
许山河虽挑剔,但带过的学生着实不少,当初因为器重钟灵确实花了许多心血,违背了他也格外伤心,但叫他耿耿于怀十几年倒也不至于,若不是碰巧走进这间画廊、碰巧发现了曾经一笔触一颜色教出来的学生,他几乎已经想不起那个红口白牙的女孩儿。
“钟灵,你诚实跟我说,是走投无路不得不走这条路,”许山河叹了口气,沉声问她:“还是一直就想走这条路?”
许山河神情端得肃穆,钟灵仰脸看他,吸了吸鼻子也庄重道:“老师我不敢骗您,最开始确实是走投无路才在网上开了家店攒钱还债,不过我命好,过程中发现其实一直就想走这条路。”
“嗯,那很好。”许山河点头,“你母亲怎样了?”
钟灵的表情空白了一小会儿,后知后觉扯出笑容,假娃娃似的有些生硬,“母亲过世了,没能给她治好,我什么都没做好……”
飘零如此久,冰霜摧折,苦寒难忍,想留的没留住,想做的也没做成。
“……”
“唉……”
“不怪你,只怪人事太苦。”
这世间本就这样,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
“我看了你的店里的画,只要是你画的我一眼就瞧得出来……你那个鸡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画鸡冠得换笔,得注意色变……”
许山河说起这些就来劲儿,精气神都抖擞了不少,“画成那个熊样儿别人问起不许说是我许山河的学生!”
钟灵破涕为笑,“不行,不说您的学生,画卖不出好价钱。”
“……”
“我七十多了,”许山河顿了顿,“快没的人了,攒下不少画,家里人不懂我也带不走,我老不知羞,自抬身价,留给你这间画廊吧。”
钟灵心一惊,腿上失力,扑通就给跪下了,许山河伸手去扶,佯怒正要骂她两句,钟灵赖在地上死命摇头,“不行老师,我不敢,不敢的……”
“你开的这间画廊我很喜欢,活到这个年纪有个这么欢喜的事儿也不容易。”
许山河干脆收手不扶了,任由她赖在地上,他自上而下看着钟灵,目光浑浊却仍极具光彩,“要怕我死得不高兴,就学学我当年,偶尔带带学生,我老骨头一生没几件幸事,最高兴无非带了你们几个出来,如此虽抱负未展,但鸿愿得以延续,便称得上长存。”
钟灵脑子哐哐响心脏咚咚跳,咬了咬舌头好不容易神思归位,这才发现许山河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西装革履,风姿卓越,正笑眼弯弯地看着她,“灵灵,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