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女士静默了许久,老李略显迟钝些,脑子打转好半天,瞧着两头都没说话,忐忑道:“啊?所以呢?”
李一珩支了条胳膊稍稍撑起了上半身,还是一副懒散没正形的模样,也还是笑,“所以特意回来让您二老骂一顿呢,要实在生气打我一顿也成。”
听闻两年前景欢和李一珩处上了的时候,张女士高兴得连开两瓶红酒,得知没处成时又惆怅地开了两瓶红酒,后来李一珩忙事业忙得一片衣角都摸不着,张女士消磨来消磨去消磨得彻底没了脾气,想着爱咋咋吧,活着就成。
结果嘴上说得敞亮,如今一听又觉得很不舒服,后知后觉原来她给的这个“爱咋咋”是除了钟灵的。
张女士对钟灵没有恶意,也并不喜欢,哪怕提一嘴钟灵这个名字都会让她想起曾经那段不愿回顾的往事。
十七、八岁卯足了劲儿想要脱离父母管控直奔南城的儿子,彼时尚算年轻事没看透、心思窄了的自己,当年的各执己见如一把钝刀子横在母子中间,一天天一点点地磨过的肉,如今再想,仍觉得心口憋闷。
张女士深知这事不能赖到钟灵头上,但她就是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兜兜转转这一大圈,最终还得回到那个姑娘身上。这仿佛是在昭示她从十几年前就开始错,并且错得有多么多么的离谱。
张女士情绪不好,老李便也跟着不高兴,横着眉瞪李一珩,“好好说话,别跟你妈面前阴阳怪气的!”
“不是阴阳怪气,”李一珩无辜摇头,“是觉得自己该骂。”
“哦?”
张女士大风大浪蹚过不少,言语机锋更是打过无数,当即斜眼过去,“是挨顿骂就算过去,总之拦不住你的意思呗?”
“那不敢,你们要真费劲拦,我还是得听的。”
李一珩:“爸妈,先别急,今天特意过来就是想和你们好好聊一聊这事,咱心平气和的,争取把这事说开了行吗?您二老是我亲爹亲妈,是这世上最挂心我的人,你们拧着结伤神,我日子也活不痛快不是?”
瞧着李一珩说得认真诚恳,老李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虽然“哼”挺重,但好歹二老面色稍霁。
不说儿子已经是三十多的年纪,就说李一珩这人,从小到大什么决定不是自己做的?如今杀伐决断、事业有成,人生路老早捏在自己掌心,拦不拦骂不骂的都是小插曲,做父母的还真能自己挑了人再替他过下半生吗?无非是个合不合眼、中不中意罢了,但李一珩今晚愿意提出来谈,总归证明是在意他老妈身体的,算是存了孝心。
老李“哼”完便老实待着去了,这事儿他不敢也不想插话。
张女士:“做什么非得找?之前不找不也都好好的吗?这世界上是没女人了你就非得找她?”
李一珩:“嗯,是挺好的,就是想起来有点难受。”
“难受什么难受?不过就是年纪小的时候在你心里留疙瘩了,人活一世哪有真过不去的坎儿?儿子你别老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行不行?”张女士有些急,她向来稳重端庄,鲜少有这样倒豆子般着急切说话的模样,“我就说让你别见天儿地忙!抽时间多谈几个女朋友,景欢不行你就再换啊,这个不行那个行,那个再不行还有下一个啊!找对象不就这样嘛!得先找啊,找了试了才知道合不合适,再说了感情不都是培养出来的吗……”
“妈。”
李一珩出声打断,他横躺在对面沙发上,眼皮半耷拉,睫毛覆住了剩余的一点光,“妈,我心里难受啊。”
张女士憋在喉咙眼里的各种被李一珩这句“我心里难受”吹得哐当直晃,晃得脑仁都是响的。
李一珩刚会跑的时候,他爸就得时时将家法棍别在裤腰上以防治不住他。
打小是院子里最皮的猴儿,皮得猫嫌狗厌,连着左邻右舍的猴儿全给带坏,时常是昨天刚掀了街口老板的摊,钱还没赔利索,今天又打群架敲破了隔壁院小孩的脑瓜,隔三岔五院子里跪一排挨揍,闹得里头做爹妈的都对老李家有极大怨气……
长大了更不用说,十头牛拉不回的倔,把命不要去争抢的横,他幼时像是来人间搅浑水的小混蛋,尔后却出乎意料成长成一个西装革履的优秀男人。
他冷硬坚强也聪明能干,于惊涛骇浪中也能将每一步踏得四平八稳。
父母老早便习惯了他的独立,仿佛他拥有一颗无坚不摧的心。
于是当李一珩说出这样软塌塌的话时,老李和张女士的第一感触是惊悚,甚至探究地去瞧他神情是否又是如以往一样在开玩笑。
这一眼心便跟着抽紧了。
人困苦时,无助是蒙在脸上的一层雾,而这层雾会将他笼罩得十分可怜气。
“你们别不说话啊,”李一珩揉了揉眼睛,或许是用大了力,手撤下来时眼角都是红的,“这不在跟您二老商量吗,别憋心里气,气坏身体。”
“一珩啊……”
张女士昂扬恣意了大半生,此时却有些控制不住声线,“你就那么喜欢她?就那么,喜欢吗?”
李一珩垂眼,“喜欢啊,一直就那么喜欢啊。”
“可……之前不也好好的吗?”
“嗯,不能见着,一见着就不行了,没她能死。”
李一珩明明说着不像话的话,神色却出端肃恭谨,犹如跪在神明脚下的信徒。
“早些年,我穿街走巷吃喝玩乐,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简单没意思,凑合过得了,后来再碰上她才知道日子是会过得这么糟糕,想起来就心肺疼,又没法不想,不留神就往脑子里钻,我以前以为我对她的执念多少带了些觉得她可怜想好好照顾她的意思,结果来来回回好几遭,费了这么多年才知道,不是她可怜,是我可怜。”
李一珩眉眼低垂,灯光落在他半阖的睫毛上,轻轻地颤着,“我也不想这样,可怎么办呢?就当这是个牛角尖,我就是出不来了啊……”
两年前放钟灵走的时候他做了极大的打算,互不打扰是他留个双方的一条生路,也算他对钟灵的最后一点缱绻怜惜。
可两年时光匆匆过,站远些反倒看得清晰了,他和钟灵都没有错,只因中间多年崎岖,情爱难填山海,强拉无用。
他们只是重逢在了一个糟糕的时刻,像是赌桌上拿了手极臭的牌,不过幸运的是臭牌也是牌,李一珩还能打。
十一点整,挂钟“珰啷”敲了一声。
张女士骤然觉得很疲累,红了眼眶,摇了头,“你去吧,我没管成过你也再不管你了,这么大人早就不需要别人说什么了……”
确实是没管成也再管不了了,儿子这会儿是温声细语向她乞怜,再过会儿冷硬起来指不定又要因为同一个人伤母子感情。
李一珩:“妈,您不要伤心。”
“我没什么好伤心的,你自己的日子又不是给我过,你想痛快就痛快去,别悔就成。”
话音落地两头都陷入了沉默。
老李盯完那头又看这头,目光辗转几轮后开口问话,“你要去多久?往后是个什么打算?带回北城来?”
李一珩愣了几秒,随即耷拉着脑袋回答,“不确定,暂时没打算,带不带得回来也没把握。”
老李:“?”
张女士思绪在纷杂过往中沉浸,伤感刚漫过半头,立马又被李一珩这句话拔了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带不回来?难不成你还打算就在南城过了?”
李一珩坐起身,揪了手边一个抱枕的角,声音愈显沉闷,“我意思是我没把握她还愿不愿意跟我好。”
这句话让张女士的脑袋迅速运转了起来,不由想到大约两年前偶然在李一珩屋子里遇到钟灵的时候,她是那样坦荡地表达了想要离开的意图。
当时张女士被屋子里突然走出来的人蒙头一吓,魂都去了大半,再稍稍聊开后,心思全在气自己儿子背着她在屋里藏人这事儿上,同时也热切期盼钟灵出的主意能让儿子回到之前的轨道上,全然忘了去思量其中各种为何。
“她为什么不愿意跟你好?”
李一珩低着头,抱枕角捏得变形,“或许是不喜欢我了或许是还怨我,我也不知道……一直想着法子呢。”
“她凭什么不喜欢你?你条件还要怎样好?”
张女士火气蹭蹭地又涨了起来,“我还没说不喜欢她呢!”
她生的儿子聪明有钱长得还特俊,放哪片地儿都是别人望尘莫及的优秀,宛若他的名字一样十足的贵而稀,做母亲的每每瞧上一眼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其他人有什么道理不喜欢?
“……”
这话一出,余下父子俩都有些忍俊不禁,老李摇着头端茶杯,李一珩将张女士拽到自己身边坐下,“没事儿,我再努把力就是,追她我在行。”
李一珩这话说得心虚,当年十五六的钟灵再娇气再难追那也是个爱哭爱笑的小丫头片子,如今三十往后,过程中还那样来来回回相互磋磨过,再想敞开了那颗心可比以前难太多,更何况,情爱还在不在,或还能否再生,都是未知。
但既然要上赌桌,就必得先拿出气势来,李一珩目光灼灼,“我以前为了追她四处取经,连看了好几本秘籍,技巧全死死刻脑子里了,妈您放心,问题不大。”
“闭嘴吧你!上赶着贴了都,人还不搭理你,你说你丢不丢人……”
李一珩:“勇敢追爱不可能丢人。”
“……”
“你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真是气死我!”
“您刚都没这么气,结果就因为钟灵不喜欢我给气成这样,我在您眼里也太香饽饽了吧?”
“……”
老李慢条斯理抿了半杯温茶,杯子放回茶几时刻意咳嗽了两声。
李一珩闻声迅速转头,“爸您说,我听着。”
“你打算想什么法子?”
“她那人啊……”
李一珩想了想,抬眼无奈道:“我可能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
老李忍着牙酸,“她要是瞧着你的心也不乐意,你打算怎么处理?”
“不知道,又不能绑了她,也许只能求求她了吧。”
李一珩似乎是豁出去了般,赖皮赖上了瘾。
老李不善于讨论情情爱爱也很烦看到李一珩这幅死皮赖脸的狗样,他更在乎一件事情该用什么方法去办,以及办好了怎样办不好又怎样,“不许犯浑,不许伤人伤己,感情这类事儿强扭不来。”
“嗯。”
老李:“你既然做了决定那就攒劲儿去试一回,但别给人家添堵,人要不中意你,你搁她跟前把天捅了都没用,该死心就得死心你明白?”
李一珩:“明白的。”
“大老爷们儿自己的事自己扛自己咽,不管以后怎样,你这狗怂样别再给老子看见第二回。”
老李很凶,小李很乖。
“好的,爸,记住了。”
“……”
这一趟谈得比想象中要顺利太多,李一珩迈出门时甚至有些失重感。
另一端被人含在嘴里参与了一整场家庭会议的当事人正盯着手机兀自疑惑,“在忙吗?”
连续两天没有回消息的疑问号在这条的半个小时后终于有了动静,“嗯,手上事多,这两天全得清,没来及看你消息。”
钟灵发了个“哦”的表情:“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成失踪人口了呢。”
“没有,最近想请个假,刚跟老领导谈完。”
“哇,你们小白脸还有领导啊?”
疑问号:“嗯,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小白脸团队。”
钟灵噗嗤噗嗤乐,“噢,这样啊……那谈好了吗?”
疑问号:“谈好了,特别顺利,领导对我特好,决定今年给领导买个岛。”
“……”
钟灵老早就躺床上了,确定疑问号不是遭遇不测也不是嫌自己烦故意不搭理后放了心,一安心困意便如潮般涌上来,“我困,睡了,等以后有空再听你吹牛皮。”
疑问号随即而来的消息却不是来道晚安,“你为什么不问我要去干什么?”
钟灵打了个哈欠,“哦,行吧,你要去干什么呀?”
屏幕那边正在输入的状态显示了许久,传达过来却只有短短几个字。
“我要去做个掏心手术。”
疑问号:所以我就这么无声无息、无关紧要……地被迫掉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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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