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原本还想再睡会儿,可是胃疼得不行,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着,浑身骨头更是散架般钝痛,她睁开眼盯着老旧斑驳的天花板又发了会儿呆才一路摸着墙勉强踱进厕所,然后就吐了。
她昨天只请了一上午假,早上走得匆忙,楼下早餐摊的锅还没烧热她就赶了最早的公交去了趟医院,时间紧迫,缴完费签了字又马不停蹄赶回来上班,空着肚子好不容易捱到快要下班,医院的电话就来了,刚得知人已经过世了的钟灵便忘了吃饭只是坐在马路边发了几个小时的呆,人去得突然,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天黑了还得去趟夜场告个辞,再然后就是遇见了李一珩。
说来也是命,罗曼丽笑着跟她道喜告诉她可以滚蛋了,是钟灵自己磨蹭,想着再陪她一晚,等她下班请她吃个宵夜,也好借个人逃避躲开骤然什么都没了第一个晚上,人真的不能瞎做选择,你以为你正在躲避什么的时候,老天往往会给你准备更大的惊喜。
就像小时候钟灵为了逃避,抱着一丝侥幸偷偷跑远,自以为会得到眷顾,谁知老天牛逼过人,关了她的窗,关了她的门,斩了她所有退路,那时站在街上怎么也找不着家的钟灵就跟昨晚一样。
过去的一整天肚子里就几块苹果和酒,钟灵除了水什么也吐不出来,好一阵干呕过后钟灵扶着洗手池站起身,腿还是抖的,镜子里的自己披头散发,苍白丑陋,还脏。
钟灵直到此时才抽出空捋清楚过去的那一天,医院床上那具枯瘦的病体,以及李一珩最后将钱扔向她的模样。
李一珩关了手机拔了电话线,醒醒睡睡了许久,然后彻底被敲门声吵了起来。
他总算回忆起他是来干活的,不是来伤情的,这座城市他后来也回来过不少次,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他迫切地想要快些离开这里。
李一珩澡都懒得洗饭也不吃,直接在酒店召集开会交接工作,来人都被他搞得十分紧张焦虑,电脑文件各式各样统统手忙脚乱,连着两天,一忙就忙到天黑,各部门工作参与人员闻鸡起舞而来,披星戴月而归,忙碌得脚跟直敲后脑勺。
间歇时,李一珩挥手暂停,起身走进卧室打电话,留下小会议室一众口干舌燥,几近脱力的人也赶忙抓紧时间喘口气喝杯水。
陆泉接到李一珩的电话的时候,以为少爷终于给他安排上了,乐得颠颠儿的,那头还没出声他就火速冲到玄关穿鞋,“哪儿哪儿?等你半天了,你说!我马上到!”
“……”
李一珩噎了一下,随即更烦躁了,“不是,你就没点儿自己的生活吗?”
高中那会儿,李一珩是带着好哥们一块儿转校过来的,这哥们儿就是陆泉,从首都到二线城市,陆泉险些没被他爹打死,临了还是瞒着爹妈先斩后奏偷摸爬的飞机,人都跑远了,陆泉爹气进医院前还是打电话给他把入学手续办了,那三年天高皇帝远可真是最最快乐的日子了,后来大学考得七零八落,创业头破血流,最后还是被他爹安排回了这座南方小城,说是待个三五年再给调回去,结果陆泉这个小王八劣根不改就地找了个漂亮媳妇儿,然后怎么说都不答应往回调了,陆泉这人从小没啥远大志向,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够就行,多了不要,也懒得费劲,责任是哄好爹妈养好老婆孩子,爱好便是跟李一珩他们玩儿了,亏得生来还算优渥,不然铁定当街要饭。
李一珩转做生意开始往南方就跑得勤了,陆泉周末两天假都能开个夜车赶上趟瞎玩一通,陆泉把这个定义为‘兄弟铁链’,就是好兄弟只要出现在周边两个省会内都逃不开他链上去,反正一伙人中就他最闲。
“我能有啥生活?老婆逛街去了,孩子老丈人丈母娘领着,我都报备过了的,就等你找我玩儿呢!快说快说你在哪?”
李一珩原本想长话短说迅速了事,可被陆泉这么一通热切嚷嚷顿时就觉得,这话吧,好像确实短说不了。
小会议室宣布散会的时候,一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李一珩仰倒在床上,也饿了。
就很烦,明明已经忙成了这样,脑子还是抛不开,肚子窝着火,看谁都想起那个浓妆艳抹的该死的。
陆泉油门踩烂冲进来时,李一珩随便吃了几口饭正打开窗子换气,陆泉也不管那头还有酒店服务人员收桌子,□□一样蹦上来要抱抱,李一珩皱着眉侧身,没有像以前一样打起来,样子也不太对,有点邋遢颓废,李一珩原本眉眼就有些冷森气,再加俩黑眼圈,更显得凶,胡子拉碴,看上去整张脸都在发青。
陆泉见势不妙,紧急刹住车,防备地盯着他,确定这位是真的出问题了后谨慎地退了两步。
“咋了?谁招你了?出、出啥事儿了?”
李一珩看了眼陆泉,突然觉得自己脑子坏掉了。
撇开男人可笑的自尊不说,他曾经已经犯过一次类似的错误,那次差不多是毁了钟灵,是啊,好像真的是他毁了她。
记忆的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李一珩拒绝说话,实在找不到端口,于是开了瓶酒,一杯接一杯,灌得生猛,刚填下去的饭菜胃里还温热着,很快被酒精浸泡得冰冷辛辣起来,李一珩的眼睛红得很快,喝太急呛了一口,咳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然后就见他抱着头在沙发上蜷了起来。
陆泉一直静坐着看他灌了半瓶酒,他心里有些紧张有些忐忑,他与李一珩光着屁股长大,吃李家饭比自家饭还多,要不是都是男娃,两人早被搓一起指不定娃娃都生一屋子了,陆泉近三十年来很少见到李一珩这样困兽般的模样,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陆泉犹豫再三,谨慎得险些咬着舌头,“一珩啊……你、你是不是……找、找钟灵了?”
李一珩愕然抬头,两人相互愣怔了许久,还是李一珩红着眼先笑了起来,笑声短促,自嘲意欲浓烈到有些可怜。
李一珩自小呼朋唤友,去小城上个高中还能轻轻松松带上死党作陪,泡妞更不用说了,整个宿舍六个人,翻墙陪着一起翻,情书大家伙儿头挤头一块儿琢磨,送花都能排上队造势,情人节挑礼物还因为出现分歧抓过阄,那会儿钟灵老笑话他们,几个男孩儿串串似的。
说起钟灵,哪里是李一珩一个人的初恋,简直是整个宿舍的初恋模板,一个个出谋划策,尽心竭力。
即便其余五个男孩都填了大把心血进去,李一珩和钟灵还是过程坎坷结局破碎,几个人后来各自有了伴侣背着李一珩聊起来这段往事也都唏嘘不已,就像打一个游戏,什么都花进去了,什么好的都给了,结果苦心培育的那个角色被打得头破血流却总是通不了关,最后终于在困死的关卡前,精力耗尽,感情花空,撇着嘴说放弃。也说不清是钟灵太难搞,还是青春太难搞。
陆泉是最难受的,因为他和李一珩是最铁的哥们儿,李一珩头破血流的时候总第一个拿他撒气儿,最痛苦的模样也只敢偷摸给他一个人瞧见,于是钟灵对于陆泉来说,跟噩梦无异。
更气的是,时间走了这么多年,李一珩的噩梦还是挥之不去,陆泉一嗅就嗅到了。
他拍了拍李一珩的肩膀,笑起来也有些苦涩,“怎么就……又找她了呢?说好不找了的啊……”
“没有。”李一珩扔了杯子,跟着陆泉你一口我一口递着大酒瓶子,“我没有找她,是刚好碰上了。”
“哦,那她怎么样?还行吗?”
“不好。”李一珩顿了顿,“挺不好的。”
“怎么不好?”
李一珩不答,陆泉便也不问了,只是止不住叹气,“唉……啥时候来着,就那次过后就再没听过她的消息了,这么一小破地方,那么多同学,谁都没碰上愣是让你碰上了……”
那晚李一珩说了头两句就再说不出话了,只是喝酒,陆泉多了不敢问,只是兀自期盼这事儿赶紧过去。
人或许是真的会丧失爱人的能力的。
当年的李一珩爱钟灵爱到疯魔,十五六的姑娘大多娇气爱闹别扭,李一珩事无巨细,学校那么高的围墙都困不住他,上学拎着早餐接,放学提着书包送,晚自习完了又翻·墙出去陪,夜里再翻回宿舍点名,后来钟灵家里出了事,李一珩更是天天夜里守着她,哄着钟灵睡了他才往回赶,一天至多就能睡三四个小时吧,有回半夜里翻·墙回来,困得不行,路过田径场的石凳子时,一倒头便直接睡死过去了,还是早训的老师拍醒他问他怎么回事儿,彼时李一珩扛了好几个小时冷风,半梦半昏迷叫出口的还是钟灵的名字,完了就高烧住进医院了,这傻逼还挺乐呵,想着没人点名了省不少事,那会儿李一珩太喜欢钟灵,他恨不得把自己裁成片片儿,每一片儿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去对她好,看见她就欢喜得不得了。
或许是李一珩那几年太用力,耗费过了头,再后来也谈过三两次恋爱,皆终止于他的不耐烦,一开始就烦了,没工夫去关心照顾,没心情去风花雪月,多好的姑娘他都嫌烦。
最后的最后,李一珩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回头你要也碰着她,我说万一要也碰着,帮我打听打听,看看她缺什么有什么难处什么的……”
陆泉抱着酒瓶子从那头蠕动到李一珩身旁,刚捋直舌头准备应了,却听见他盯着天花板又喃喃了一句,“算了,还是算了吧。”
算了。
也不晓得是对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