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对话过分沉重。走出谢骄病房的时候,景绮忽然有种空气清爽、脚步轻盈的感觉。只是低头看到手上一层又一层的保温盒,任务还未完成,她苦笑。
谢骄住院期间,景绮赶鸭子上架,化身成为她的第一助理。要当送货员,保证小叶可以吃到和谢骄一模一样的营养餐,要做摄像头,定时拍摄小叶的最新恢复情况,要兼职保卫员,不能让王家的人故意亏待或者虐待小叶,最最难的是还要当垃圾桶,接收谢骄在外人面前无法诉说的情绪。就连Kingsley最近都有些吃醋,说妈妈去给骄骄阿姨当妈妈了。
“给我吧。”敲门的下一秒,门便开了。姚佳乐很熟悉地从景绮手上接过东西。
这动作重复过很多遍,景绮自动跳过一些客套问候,甚至连表情都像是呆板的机器人。
“小叶这两天恢复得怎么样?”景绮按照惯例问候了一句。她站在病床几步远,手上正抹着消毒凝胶。
人的感情真是挺奇怪的东西,因为没有交情,哪怕小叶伤得再重,景绮都无法落下眼泪。甚至,她会觉得小叶的伤口和淤青有些可怕,难以直视。
而谢骄,竟然会因此想要嫁给他。
这就是21世纪版本的“大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如此没有逻辑的道理居然可以从封建时代通行到21世界。
如果有一个人在车祸里替自己挡下撞击,你也会想要嫁给他嘛?景绮问自己,她的答案是“不”。她可以为钱、为权,但不能是为了报恩。
没说几句,谢骄那边已经踩着时间和小叶发起了视频聊天。
景绮得到一刻清闲,总算可以坐在沙发上,不需要给任何人任何妥当的表情。老实讲,照顾病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哪怕医护承担了大部分的工作。
只见她的脊背微微弯起,肩膀慢慢落下,脑袋轻轻歪向右边,一声压抑的叹气就这样从胸腔抒发了出来。自然到犹如苹果只能向下掉落。
“怎么了?”姚佳乐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自己坐到了另一只单人沙发上。
景绮摇摇头,用一句“没什么”搪塞关心。他们是比陌生人熟悉一点的关系,但说是朋友,未免太过。景绮可不是那么容易和别人成为朋友的人,至少一个多月肯定不行。
姚佳乐侧头皱眉,没什么嘛,那她小腿肚的青紫是画上去的。他不追问,只是默默跑到自己的背包边上,拿出了一张膏药:“这个对化解淤青很好。”看景绮面露不解,他特地指了指景绮的小腿。
景绮这才看见自己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青紫,她上手戳了戳,果然发出酸痛。她怀疑自己的痛觉神经发育不完全,从小到大磕了碰了都要延时很久才能发现。往往是自己没感觉,旁人没发现,莫名其妙就有一个疤痕、一点青紫,然后莫名其妙地恢复。时间久了,便习以为常。
景绮忽然觉得脸上发烫,幸好有轻薄粉底遮住绯红。她局促地将膏药双手接过,连声地“谢谢谢谢”。惭愧啊,人家一番好意,被她当成越界的搭讪。
大概是因为心虚,景绮难得和他多聊了几句:“你怎么随身带着膏药啊?”
“工作需要嘛。”
“确实,武替很辛苦。”
姚佳乐眉头又是一皱,他有和她聊起过自己的工作嘛,而且他很久没有做武替了吧。算了,也许是叶星瑞说过。
其实当然没有。姚佳乐的个人情况,根本不需要他本人开口,景绮早就派人摸了个清楚。她最初对他有过恶意揣测,毕竟守在伤者病房前的,除了亲者爱者,还有可能是仇者。
何况姚佳乐如果嫉妒叶星瑞,也算是人之常情。
姚佳乐和叶星瑞都是宁波人,十六七岁的年纪在艺校机构里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留下非主流照片一叠。可惜两人的明星梦都走得颠簸,一顿缴费、勤恳恶补,也没有出现在北电、上戏的录取名单里。姚佳乐好歹考上了戏曲学校,摸到了娱乐圈的边,叶星瑞直接被家里送去澳洲镀了个本科的金。然而叶星瑞这个本科也没读完,中途拿着家里给的学费偷偷去韩国当练习生,吃了几个月的苦,又带着微调过的欧巴脸灰溜溜地回到了宁波。
毕业后,姚佳乐没有签经纪公司,不知道是自己不愿意,还是经纪公司没有看上他。凭借老师的推荐,他开始进组当背景墙,待遇么比横店飘荡的100元一天的群众演员总归是好一些的,中途也曾走过狗屎运,在一部青春校园网剧里当上了男一号,可惜妆造呆板、剧情稀烂,没掀起什么水花。再然后便成了娱乐圈不为人知的大多数,给一些当红小生当武术替身,导演赏识的时候还能混个主角跟班的角色。再后来影视圈寒冬,拍摄工作没有那么多,姚佳乐就会去叶星瑞开的密室店里当工作人员,偶尔还会在叶星瑞的直播里露个脸。
叶星瑞和他则是完全不一样的个性。回国之后,尽管被家里人下了死手地又打又骂,没多久又开始折腾。密室逃脱、剧本杀、直播卖货,只要是赚钱的生意他都做。至于什么爱豆明星演员梦,他早就放弃了,钻进钱眼的他甚至对姚佳乐大拍胸脯——有朝一日等他成为资本,他绝对要给姚佳乐度身打造一部剧。好笑的是,他能不能实现暂且未知,他的女朋友是真的要替他兑现承诺。成为谢骄男朋友的叶星瑞,简直是鲤鱼跳龙门,他甚至停了直播,一心要做听话懂事的赘婿。就算做不成,少奋斗个五年八年也是好的。
“你甘心吗?”也许是消毒水和花香的混合气味让人恍惚,景绮有一瞬间在姚佳乐身上看见了初出茅庐的自己。
一个大写的I人,不懂表现,不屑表现,越清高、越堕落。他们是太过于普通的阶层,而社会对普通阶层的要求就是要懂得低头、服从、献媚,上层让你笑就要笑,上层让你鼓掌你就要鼓掌。否则休想往上攀爬哪怕一小步。他们不乐意迎合、改变,又或许是天生犟种、没有这个功能,总之结局就是只能卡在不上不下的尴尬区——向下不愿意朝九晚五庸庸碌碌、向上又不能一夜爆红梦想实现。只好凭借自己的阿Q精神劝慰自己珍惜当下。
姚佳乐“啊”了一声,没能接上景绮的话。
于是景绮又补了一句:“你不想做大明星吗?保姆车,粉丝蹲上下班,一部片酬顶人家一辈子工作。”
“怎么会不想。”姚佳乐忍不住放声笑出来,棱角十足的眉眼突然变得娇憨,“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摊手,有一种无奈地知足。
“很阿Q。”景绮被他感染,也不再说客套话。
姚佳乐扁扁嘴,并不认可这个负面的评价:“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演过一次主角。”
景绮点点头算作回应,内心则默念“我当然知道,我连你大学谈过几个女朋友都知道”。
“那次的杀青宴上有个人说可以捧红我,只要我做他情人。你知道吗,那人是男的。”时过境迁,姚佳乐说起这件往事的时候情绪已经没有什么波动,只有对这个世界的淡淡失望。
景绮摇摇头,这确实是景绮不知道的,但却丝毫不觉得奇怪。太阳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各行各业的垃圾瘪三登了高位,搞出来的污糟事情也就这几样,权、钱、淫,变着法儿作践下位者。
“我比你好一点,我刚进这个圈子的时候只是被人灌酒。而且还没灌成。”景绮跟他分享起自己的故事,“哦,突然想起来,还有人凌晨给我发过骚扰信息,说房间空调太冷要我去给他修一下。”
“呵。”姚佳乐心知肚明地冷笑一声,无奈地直摇头,“这世界真是烂透了。我们00后可太苦了!”
“我是九零后欸。”但是能被划为00后,不得不说,景绮内心还是有些欢快的。谁知道对面的00后完全不懂人情世故,愣是回了一句,“看得出。”
景绮有火发不出,只是尴尬地笑:“年轻人视力不错。
床上的叶星瑞刚好听到这一段,一字一句地学给了谢骄,于是两人毫不留情面地大笑起来。
姚佳乐这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弓着背,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生气吧。”
嘶,这语气实在太绿茶了。但景绮只能继续保持微笑、保持体面:“我都当妈的人了,怎么会跟你们年轻人生气呢。”
姚佳乐看看景绮,又转头看看叶星瑞寻求帮助。
叶星瑞脑子活络,直接插了一句:“乐乐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一点。不过景老师肯定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你放心好了,景老师是不会为了这一句话就不让你演她的剧的。”
谢骄也在视频那头附和,还在微信上对景绮夸奖自己的男朋友见缝插针、懂得争取。
“我看你们是好得差不多了!”景绮恨恨地打字回复,又发了一个把他们踹去外太空的表情包才算解气。
临走,景绮还是问姚佳乐要了演员资料,许诺了至少男三的戏份。她认输,安慰自己这是送给这对车祸小情侣的康复礼物。
“不过我们现在预算未知、主创未知、开机时间未知。”
“空头支票,我懂的。”姚佳乐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景绮心中暗骂,你懂个屁,说话这么直接真不怕得罪人。多亏她为人善良,思前想后还是给了他一句忠告:“趁你还没红,多学学语言的艺术、沟通的技巧吧。”
“你是说我不会说话吗?”姚佳乐直言,他眼睛扑闪扑闪,眼神清澈又愚蠢。
景绮无语,景绮沉默。
“没事,我妈也这样说我。”
景绮再无语,景绮再沉默:“我先走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