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小院烧得面目全非,陆翁怕又有什么意外影响了项景,催着让他们也挪了院子。
也不知是劳神费力还是什么别的缘故,最近项景身体有些不适,故而章仁清将讲学时间移到了正午,阳光好,让人舒坦。可倾白没变,他仍每日早起,听老师讲授功课。
“我这里有些名家字帖,你看着喜欢什么样的,可先临着,学学笔**夫。”章仁清将放在桌边的几卷书帖卷轴递给倾白。
倾白接过认真看了看,字全是好字,但最吸引他的是一副棱角极锋利,笔力极遒劲,远看都张扬至极的字。
章仁清见他选定,将那字拿起来看了看,很是明朗地笑了几声,道:“我竟没想到,你会喜欢这样的字。”
倾白不算太年幼,但毕竟还是孩子。章仁清虽不知他的来历,却能看出他心有隐疾,敛而不发,本以为他会喜欢比较规矩温和的东西,所以对他的选择感到意外,继而由此字忆起故人,不免对倾白多了几分喜爱。
“你不知这字的来历,我倒有些怕你将来养成了这字主人的心性啊。”章仁清口中说怕,面上却是和煦的。
秋日里天空很高,没有阴雨的时候令人神清气爽,光线透过竹帘投射到书卷上。
排排大雁飞往南方,有人抬头望去,见一柄长枪疾驰而过。
“我爹!跟不上了!”少女眉目秾丽,骑在马背上喊得大声。
前方中年男人同样骑匹骏马,他听见女儿的声音,但并未停下,秋草被马蹄踏得四起。
待到男人勒马停下,翻身下地拾起长枪,少女这才跟了上来。
她嘴里正抱怨着老爹的无情,就见一少年书生怔愣在不远处。
彼时章仁清年少,刚中了解元,要入长京准备参加次年的春闱。此处已是长京郊外,即将入城的他被这道长枪吓在了原地。
男人沉声问他是否有碍时,他才回过神来,忙摇摇头。
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臂膀孔武有力,极有威慑感。男人对他抱拳说了声抱歉,而后又一跃而上坐回了马背,见女儿已经追上,头也不回地道:“走了。”
少女“啊”了一声,语气似有不满,面上却冁然而笑,眉目飞舞,十分张扬。她对章仁清挥了挥马鞭,离开时高挽的黑发随着动作起伏而荡出形状,又很快消失在章仁清的视野里,只剩一道尘土弥漫。
后来,章仁清在长京的一处藏书楼得知了此女名姓——破霄,曲破霄。
“你说这是曲阔的真迹?”语调不高,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被章仁清听到。
“是啊,您看看,这名款,不都在吗。”藏书楼的管事指道。
章仁清捧卷山水画回头看,发现正是前几日在郊外遇见的姑娘。
她今日穿了长裙,颜色鲜艳,此时对着那管事笑而不语,双眸很亮,如同一只灵动的狐狸,就算存了什么坏心思,看起来也只是想要轻微地捉弄你一下,那面容,很难令人心生厌恶。
她眨眨眼睛:“可是这字和曲阔写得也不一样啊。”
“您这就说笑了不是,曲大人的字,天下名迹,谁人不识呢。这人来人往,若我这是赝品,早会被人看穿的。”
她用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颔,自言自语道:“仿得确实很真,全天下能写得出这么像的字的人也就两个。”
“您说什么笑呢。”管事的见她这么说,忍不住出言道。
“嘿嘿,”她轻笑了两声,“一个是曲阔,另一个呢,就是我啦!”
管事的只当她年轻卖弄,并不想真与她见识什么。
“不过也没关系,”她又说,“日后我的字,会比曲阔的更好。”
旁人听这么个小姑娘在此豪言壮志,可能都要笑掉大牙,章仁清却想去相信,她可能真有那个本事,练就一手好功夫。
曲阔,跟着天子打江山的威猛神将,人们对他最多的评价是谋略深远,智勇无双。坊间相传他在两军对峙时可为求时机七日不进米粒蛰伏于寒天冻地,他那长枪如虹贯日,可于数里之外直取敌将首级。
为将十七年,无一败绩。
而他不止于一身武力,更为世间读书人所喜欢的是他那一笔刚劲有力的字,有骨有肉,实为上品。
少女转身,见章仁清正看着自己,便对他微微一笑,就要离开。
看来她并不记得这人。
章仁清放下画卷,追了上去:“姑娘,姑娘,那日郊外……”
少女被喊停,望着他回忆了片刻,恍然道:“是你!”
章仁清这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么贸然追上去,不知道会教人怎么想。
周遭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一片嘈杂里他听见:“那日真抱歉,我爹力气实在是太大,扔得太远了些。”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姑娘说那不是曲将军的真迹?”
“啊……”少女停顿片刻,“你信?”
“姑娘说不是的话我就信。”
“这样啊,”她笑颜灿烂,“小女姓曲名破霄,曲阔是我爹。”
章仁清一瞬间无比震惊,这么说来,那日所见的男人,就是大将军曲阔,而她是曲阔的女儿。
一时无言。
再后来,章仁清春闱及第,得了官职,有了些小名望,与曲破霄常有文学上的来往。曲破霄几乎是个天才,她的进步如有神速,书道不再呈现前人的影子,而是有了自己的风骨,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每一笔都极刚极折,她的名字也屡屡出现在别人的口中。
直至一场兵败。
兵败来得太过突然,曲阔卖国,十万大军尽数殆没,一场大雪过后,曲家就是天下的罪人,天地同悲。
曲阔已经身死战场,连尸首都寻不到。圣上悲愤交加,为挽回局面,率军亲征,最终也只是不让战况更遭而已。
而曲阔,夷其三族,家中女眷没入官奴。
自此,曲破霄就消失了。
章仁清遍寻不到,皇帝好像也并不在意她的行踪,对此事只字不提。
之后的几年,大辰处处不太平,北面蛮夷蠢蠢欲动,南海盗贼猖獗无比,臣子们每日焦头烂额。
北面有新将,南面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观察使总也不送个信来,而且那边多是些未开化的荒蛮之地,于是皇帝就派了章仁清连同其他几位官员一同南下,探探虚实。
待他们到地方一看,不光蛮荒,大部分原住民甚至已经被盗贼同化,范围之广,实力之大无比可怖,章仁清心里直惊,事态已到如此地步,朝廷竟连一点风声都听不见,当真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随行的没有正规军队,故而他们也不敢声张来势,只悄悄地潜伏着搜集些消息情况。
章仁清还什么都没摸清,就被上岸抢掠的海盗抓了个正着。
这些盗贼时常抓人,非常清楚本地人是个什么样子,况且他们与官府签订了无字契约,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眼下碰到了个文邹邹的读书人,身上还揣着些文字纸张,指不定是什么身份,于是章仁清很快就被带到了贼首的跟前。
头套掀开,昏暗之下挤站好些不好好穿衣的大汉,空中还隐隐飘来些腥味儿,章仁清不免有些害怕。
“带来了?”
侧方走进一女子,章仁清身子被捆起来,只能偏头去看,可一看,那是谁,那不正是消失多年的曲破霄。
此刻章仁清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该有故人相见的欣喜,还是该有曲破霄竟去做了盗寇的愤恨,但其实更多的应该是心疼和惋惜,他想知道曲破霄一路如何走来,又缘何做出了此般抉择。
曲破霄的头发全部盘起,绑发的带子垂落在肩前,灯火摇曳出的光影打在她的脸侧,眉目间再没有往昔的神采,她似乎也有些惊讶,“竟是你?”
章仁清看向她,她却不再直视章仁清,而是吩咐手下为章仁清松绑。
旁的人散去,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你为何……”章仁清先开了口。
但曲破霄打断了他:“我成婚了,郎君是这里的主人。”
“……”
“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你不必多插手,我放你走,你……早些回长京吧。”曲破霄又道。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靠近。
“夫人。”来者唤着,那人相貌平平,但生得高大,气度颇佳,倒是不像个海盗。
曲破霄对他笑了笑,他走到曲破霄身边,温声问着:“旧识?”
“旧友。”曲破霄这般答道。
“既是夫人的旧友,那我们应多招待他几日,以尽宾主之仪。”那人说着。
曲破霄并不说话,大概是随他的意思,他便很自然地为章仁清安排在这里住上几日,当然,这一切,由不得章仁清。
小岛上什么物件都有,短缺不了他一点,甚至连攻防都做得极精妙。并且这些盗贼并不像他来之前所设想的那样,穷凶极恶,反而十分训练有素,掠夺来的财物上报之后统一分配,不滥杀无辜,不奸不淫,还讲些江湖道义。
章仁清心中慢慢明了,思索着回去之后自己该如何禀报。
这几日他一直未同曲破霄夫妇见面,直到曲破霄要送他离开时,他们一同上了岸。
他们行至海水消失之处,曲破霄停下脚步,为章仁清指了指方向,道:“我不便离得太远,你向此处走去,会遇见当地人带你离开。”
章仁清欲言又止,他内心纠结,但难于吐露。
曲破霄拿出包袱里准备好的卷轴,微微笑道:“本来是想走之前给你的,但现在也不迟。”
章仁清接过,正想展开看一看,却被曲破霄制止:“先走吧,别教人等急了。”
章仁清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握着卷轴离开了。
海风吹过每一个人的身侧,呼啸而去时只带走些沙尘。
他们都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相见,但没有人挽留,也没有人回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倾白念出卷轴上最后两句。
“后来我被外放,听闻她追随一位将军为国征战,待要封赏时人却消失了,我们也未再见。”
“到了那时,她的字也不曾变过啊。”章仁清感叹道。
倾白低头,细细看着那一笔一划,越看越喜,心中便认定了要练此字。
“老师。”项景被陆翁缓缓推来.
日头极好,阳光晒得人浑身都舒爽,项景非常享受,面上尽是满足之意。
倾白看着洒在项景脸颊上的光线,连他脸上的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章仁清见他如此惬意,也跟着笑了起来,眼下氛围很好。
章仁清问:“可有眉目了?”
项景摇摇头:“藏得很深,没关系,不用着急。”
凭栏而望,绿意仍有,只是桂香已经淡去,风铎响动,像是冬天要来了。
“这般好的光景,我真想永远如此。”项景将腿上的褶皱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