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坐着的人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清瘦,干净。
天很热,那人却裹得严严实实,衣领交叠间是清一色的白。
倾白嗅到几分淡淡的香,他注意到那人的目光扫过周遭湖水时,双手捏紧了袖口。
老者推着轮椅到了亭子中央。
程钱一拘谨道:“陆翁,公子。”
被唤作陆翁的老者瞧了两眼他牵着的两小孩儿,这才说道:“先坐吧。”
程钱一就要带着他们落座,自己左手边却骤然脱了力。
程宝元向下倒去。
倾白眼疾手快,拉住程宝元的手腕。
程钱一一下子心如乱麻,他赶忙蹲下把程宝元抱在了怀里,程宝元面色发红,额间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嘴唇很干。
这下把陆翁也吓着了,他将轮椅向边上推了推,又挡在轮椅的前面,免得让自家公子沾染上病气。
“叫大夫来。”陆翁朝着亭外唤道。
他们府上的大夫匆匆赶来,还以为是公子出什么事了,连随身药箱都只盖了半边。
大夫看见公子安然无恙,悬挂着的心这才放下。
他先向那小公子微微躬了躬身,这才看向里边儿的程钱一和程宝元。
“看看他是怎么回事。”小公子开口道,声音很轻,带着点忧虑。
倾白抬头看了看轮椅上的人,却发现那人也在看着他。
倾白没有挪开眼,他想着之前小元说这位公子长得好看,确是如此。
他也说不上来到底哪儿好看,总之就是好看,让人想要接近,甚至产生一种保护的**,而且还有香味儿……
“天太热了,中了暑气,老夫开几味药去抓了喝上几日,莫要狂动。”大夫对程钱一嘱咐道。
程钱一连连点头,对着公子声声道谢。
陆翁俯身对着公子耳边说了什么,那公子仰头眨了眨眼睛。
陆翁便又退到他身后,静静等待着。
程钱一心里很忐忑,小元这么一病,定是没法儿在公子身边做陪读了。
“程叔。”
那人称道。
程钱一站起身,把小元抱在怀里,应声。
“带着令郎回去好好休息吧,至于陪读,就让他来吧。”瘦白的手掌抬起,四指微垂,指着倾白。
倾白有些无措,他仰头看着程钱一。
程钱一没有料到如此,但他很快应下,一只手拍了拍倾白的肩表示安抚。
“咳咳,陆翁会在亭外等着。”他轻轻咳嗽了两声。
陆翁推着公子离开,又在亭外将公子交给了之前引他们进来的那人,嘱咐了一番才让那人推着公子走了。
“叔父……”倾白喊了声。
程钱一低头摸了摸他的头顶:“我没想到公子竟真同意将你留下来,我之前只是试探地将你告诉了陆翁。”
“我……”倾白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要被抛弃,又转头安慰自己可以跟着叔父叔母过这么久安生日子,已是幸运,况且他们的亲儿子原本要做这个,自己算不算是抢占了他的位置……
“跟着公子比跟着我们更好,可以读书,若能日后长久地留在公子身边,前路更是好的,阿白,你愿意吗?”程钱一说得很诚恳,事实的确如此。
这位公子出身都城世家,嫡庶不清楚,但日后大约是要进朝为官的,如今只是为了养病才来他们这讨个清闲,普通人如何能平步青云呢,那真是难上加难,但若能跟着个贵人,岂不是什么都好办了,就算没法儿大富大贵,那也是不愁前路的。
倾白心里想,他如何决定愿不愿意。
他点头,没说别的,眼眶有点红。
其实他同程家生活连一月都没有,但小孩儿就是这样,带着可怜的真诚,他感受得到谁对他真心实意的好,所以不舍,又怕自己是个负担,所以不说不舍。
“日后跟着公子只管听话,不过你比小元听话得多,我们能放心,多学点东西,明白了吗。”程钱一说道。
“那我带着小元回去了,这里我们不能常来,等天气冷了,让你叔母给你多做两件衣裳送来。”程钱一又捏了捏倾白的脸颊,转身离开了。
倾白忍不住唤了一声:“叔父!”
程钱一转身看向他。
他只说道:“让小元好好养病。”
程钱一笑笑,还是走了。
倾白走出亭子,看见陆翁正等着他。
陆翁腰微弯,看着他:“倾白,姓还是名?”
“姓倾名白。”倾白乖巧回答道。
“你来历不明。”陆翁挺直了身,自上而下地瞧他。
倾白抿了抿唇。
“但这不重要,什么都没有有些时候比什么都有要好。”陆翁又说道。
“你比公子年纪还小,又没几分世面,眼下肯定是不能跟着公子的,得先让人教你一教,你的银子按月发放,随你怎么花。”陆翁转身迈步。
倾白立刻跟上。
“这处宅子不算大,弯弯绕绕却多,不过也不需要仔细记路,走几日自然就熟了。”陆翁说着,路上遇见几个丫鬟,让她们把菊花搬到公子院子里,但不能离公子的房间太近。
“公子的腿是自幼落下的病根,来这里就是希望能养好,你无须多问,只管伺候,公子体弱,少食腥荤辛辣,不可吹风受冻,不可喜怒过度,你可记好了。”
“陆翁,我哪有那么脆弱。”项景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
陆翁领着倾白拐个弯儿就看见公子正在路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哎呦!公子,把衣服穿上吧。”陆翁快步上前,从下人手中接过一件外衣,作势就要给项景穿上。
项景确实有些不舒服,便也任他去了。
倾白定定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只默默盯着陆翁的动作。
项景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觉得可爱,便招呼他过去。
“倾白?”公子唤着。
他点头称是。
“不要害怕。”公子轻声说。
倾白懵懵懂懂。
“日后你要日日跟着我,你也看见了,我不能跑不能跳的,只怕闷着你了。”公子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说道。
“公子这是什么话!”陆翁面色不愉。
倾白没出声,他盯着眼前人的长睫,想起了姐姐。
姐姐的睫毛也很长,很漂亮。
“陆翁,老师还有几日来?”项景抬手问。
后面便有下人打开一直捧着的四方锦袋,从里面拿出一只小茶壶,给他斟茶。
“府上的信说约是七月十日到,就快了。”
项景接过茶水抿了一口,状似嬉笑道:“那我还有的休息了。”
倾白待了些时日,他原设想的累一点儿也没有,甚至在这府上还有些清闲,而且他负责服侍公子,公子每日除了读书用饭,什么事也不干,最多就是在各个园子里晃上一晃,还教他读书识字。
项景出身都城,身世显赫,倾白只知道这些。
只是公子向来不提家中如何,那些跟着公子从都城来到这里的下人们似乎也不怎么提起曾经,倾白只当项景在自家中并不讨喜,所以他更加倍地好好服侍项景。
“想喝就自己倒,一直盯着做什么。”项景放下手中茶杯,将书翻了一页,倾白简直都要对他那点茶水望眼欲穿了。
“没有,我只是担心公子。”倾白低头。
他确实不是渴了,他只是怕项景不留神呛着了或者把茶盏打翻伤到自己。
“你近日是不是有些担心过头了,莫不是陆翁又和你讲了什么?”项景温声笑笑。
“没有,这都是我该做的。”
“是吗,可别变得像陆翁一样草木皆兵了。”项景道。
倾白想起陆翁说公子到这里后几乎没怎么出去过,他想让公子出去透透气,但是公子若真出了门,只怕是陆翁得三步一小心五步一喘气了。
思忖到这,倾白放下了原先的念头。
“我给你留的功课你完成得如何了?”项景问。
“……有很多不懂。”倾白老老实实回答道。
“也是,你字尚不能识全,我还给你布置那些,你也不必硬啃,再过一日老师就到了,那之后恐怕就没有如此清闲了。”项景放下手中书卷,抬眸望向倾白。
“是吗,章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大人很严苛吗?”倾白好奇道。
“老师他,性忠义,怀抱负,如香兰白玉,高洁无涯,成君子之道,授君子之学。”项景说至此处,很是向往,他继续道:“严厉之处只在学术,平日甚为亲和。”
倾白没见过香兰白玉,也不懂君子,只待人来,让他看上一看,学上一学。
项景难得来了兴致,转了话音道:“晚些我们一同出府去逛逛吧。”
“公子,晚些天就凉了。”
“和陆翁一样,”项景并不责怪他,“我到此之前便听闻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不能到了江南还不去见识一下这里的好风光吧,没事的,你跟着我,再带几个护卫,不带陆翁。”项景眨眨眼睛。
“公子。”陆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项景呼出口气,微微挑了挑眉,道:“进来吧,陆翁。”
倾白瞧着他,在此刻感受到了鲜活。
“公子……”陆翁话还未开始,项景便先打断了他。
“陆翁,今日让倾白跟我出去走走。”
“这……”陆翁顿了顿,“要变天了,公子。”
项景望向窗外,江南多水汽,但此刻外面天光正好。
陆翁推着他往窗边靠了靠,目之所及更加远阔,天边确有阴霾之象。
项景眼神黯淡,颇为失落道:“可惜了。”
“日后多得是机会,公子不必惋惜。”倾白说。
项景点点头。
陆翁将他推回桌案边,“公子,原定给章大人的院子里不知怎的有半边烂屋,眼下又需拾掇出一处来,公子觉得哪处合适?”
“烂屋?咱们来的时候,不都还好好的吗?”
“是,咱们来时确是没什么事儿的,那院子本离公子的院子最近,位置好,谁知……看守的护卫我已加紧轮换,加上即将两季交替,公子都应多加注意。”
倾白听着,虽觉云里雾里,但也大约明白眼下府中不太安生。
“若真有降水,不知会不会耽误老师的进程,”项景从一旁堆叠的书籍中抽出一本,“院子,陆翁定吧。”
一场雨刚下,天气很快就凉了下来。
倾白盘腿坐在檐下,看着雨滴像成串的珠子从眼前掠过。
陆翁推着刚更衣完的项景从屋内出来,项景似是想伸手接一接雨水,又很快将手放下了。
“公子也知道,容易生病。”陆翁见他如此道。
“是,”项景没有反驳,“派去接老师的人还没回来?”
倾白起身。
“雨天路滑,城外又多泥泞,想来是难走的。”
项景的目光跟随着倾白的脚步。
小小的身影跑到雨幕中,淋了一身的水,倾白双手捧作碗状,向项景送来一份秋雨。
项景伸手在那一捧冷雨中触碰到了倾白指尖的温度。
“没什么特别的,等公子身体好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倾白真诚道。
项景哑然失笑。
雨中跑来一人传报:“章大人到了。”
“老师来了,陆翁,我们快去迎接。”项景这般说着,又对着倾白嘱咐道:“快去换身衣服,别受了凉,然后就来找我。”
倾白点点头,看着陆翁推着项景离开了廊下。
倾白换好衣服,穿过几道长廊,撑着伞去寻项景。
“你离开长京,竟也不派人告知我。”
“父亲嘱咐切勿多言。”
倾白站到檐下收伞。
“呵。”那老先生轻笑一声,“原来是此般缘由,你爹明知你那弟弟不讨我喜,还要让我教他,幸得我走了。”
倾白看到项景微低着头,听到“弟弟”二字时皱了皱眉。
公子还有弟弟。
倾白想着。
项景见他来了,冲他招招手,示意让他过去。
项景轻轻拉住倾白的袖子,抬头,双眸亮晶晶的,道:“老师,弟弟。”
倾白听他这样说,感到手足无措。
风雨齐齐刮过,打得外头花叶零落,倾白心里有一瞬的星火,要燎透身骨。
老先生身量很高,面容清瘦,双目祥和,令人见了便想要亲近。
“大人。”倾白想起之前公子的话,他喊着。
“不必这样称我,跟着小景一起喊老师吧。”
大概是因为倾白生得讨喜,教大人看了,也要摸摸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