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吹,梧桐树上的叶子就晃起来。
也芝端着教材有些走神。风里又有了秋天的味道。她忽然想起自己念初中那会上课的时候也爱发呆看窗外,还被数学老师以丢一个粉笔头过来的方式提醒过让她认真听课。现在当了老师,站在讲台上缓神的瞬间,只有台下一张张稚嫩青涩就算泛着油光也生动的脸在提醒她,她已经是大人了。
青春不在。
一阵风吹起书页,也芝回过神来:“所以,昨天台上教导主任的话都听到了没有,专心学习,现在不要动其他心思。”
昨天,周一,升旗仪式。
听说上周教导主任在校门口走出去五百米的地方看到一对学生搂搂抱抱,于是有了这场长达十分钟,最后凝缩起来只有一句话的讲话:
不要早恋。
尽管全篇甚至没有出现早恋这两个字。
其他心思?底下学生起哄,老师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动过心思啊?几个大胆学生的揶揄,带来整个班八卦的眼神。也芝有点懵,她试图用装傻过关。现在的小孩,真是比她读书那会胆子大多了,她读书那会哪有学生敢这么当面八卦老师。
“老师,有没有啊?帅不帅啊?”
梧桐树又在晃动,也芝心想,她都老了,这梧桐树怎么还不老,同自己上中学那会一模一样。
她读中学的时候,是喜欢过一个人的。
帅。帅得跟也芝喜欢的明星一样。也芝第一眼见他就觉得,这人天生是要**豆的。
她觉得自己做老师分享这些似乎有些出格,但作为老师,她不讲这些,这些小孩估计没地方听这些道理了。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延迟性这三个大字,粉笔比她上学那会掉的灰要少了,但手感好像更差了。
她转身下意识拍拍手上不多的灰。
“你们有没有看过网上的一个话题,是说教育有延迟性。人要在将来生活的某一刻才会想起,当年学的东西原来是这个意思。我上中学的时候,虽然一直知道读书很重要,但是一直没深刻地明白到重要在哪里,所以不想读书的时候还是一点读不进去,想读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好好读。”也芝放下了手上的书。她打算讲讲自己的青春,和底下这帮明明也没小自己多少,但是感觉小了自己小半辈子的孩子们这时一般大时的青春。
小屁孩们不领情,只问她八卦:“噢噢噢,老师你读书的时候喜欢谁啊?”
“老师你初中哪里的啊?”
“牵过手没有啊老师?”
......
这是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也是一个秋天,明面上的秋天。
也在江城。天气由热转为闷热。直白的夏天,惹人烦躁。江城的夏天总是特别长,短袖可以穿到十月下旬,然后略过秋天直接入冬。不过现在还是夏天。也芝热到齐刘海都快变成三七分、中分,没刘海。她匆匆走向楼梯口准备开始爬楼梯。
江城三中建在山顶上,要爬到学校需要爬三长段阶梯。后来三年的时间里,也芝数过好几次,从第一阶开始数,看爬到校门口到底要多少阶。忘了是257还是527,总归每一次数,最后的数都不一样。甚至有一次,她记得她数出来是三百多阶。
多少阶不太重要,反正对于也芝来说她家六层楼的高度她都做不到一鼓作气爬上去,更何况是这么长,最后一段高度几乎垂直的楼梯。爬不上去也要硬爬,她在后来的时间里想过无数次能不能有人有钱回来给江城三中捐个电梯直达校门口,都会被第一次爬三中楼梯时就明白江城三中需要的不是电梯而是登山缆车这样清醒的想法打败。
没有人会给一座四线快五线的南方小城市的初中捐赠登山缆车,除非这人脑子有病钱多到烧得慌。
好累,她开始喘气。终于爬到最后一段台阶,爬上去就可以跟着指示去找教学楼对号入座的考试。今天还没正式开学,算是开学前的摸底考。莫名其妙的学校,明明不是靠小升初考试来录取的学生,靠的是户口本上的划片,你住在这附近就自然在这个学校读书。就这样,还要摸底考,也不知道是考给谁看。
考试还算顺利,也芝做得没有很好,也没有很差。这一点可以从她后来按照摸底考成绩排座号她排6号可以看出。比起小学毕业考满分300她考298.5全校第二还是第三的战绩要差,但是根据她一个暑假都没参与所谓的提前学习初中知识的补习班,一直窝在家里看韩综,看那几年大热的我结恋综,看□□夫妇看到她爸回来问她一天了她屁股有没有挪动过位置来看,她考得还可以了。
这场考试对她来说没什么特别的,唯一的记忆点是有个男生第一场考语文迟到了,听说他最后没写作文。他后来成了也芝班上的十六号,还是十四号,不重要了,如果上天在此刻给也芝一双透视眼她就会知道,这个男生后来没参加中考提前考上了重点高中的实验班。高考又是他们初中那个班上考得最好的,进了他们省唯一一所985。大学过得如何不知道,反正人家最后985直博,比也芝当年初中班上被叫做学霸学妈的人考得都好。
可惜,人生没有早知道。就像初一的时候也芝不会想到自己高一和那个男生聊得很熟,当时她问他我是不是你比较熟的异性朋友了,对方说是最熟,你是唯一一个和我玩的女生。后来人家专心读书,也芝高中专心不读书,终于就在一个他又没回消息的日子里,也芝把他删了。高考结束后到大学毕业,他们都在一个城市里,却没说过一句话没有见过一面。
天地良心呢也芝想,他们确实只是纯洁的异性朋友关系,这样搞得好像跟有点什么一样。可是朋友不回消息就是很让人烦恼啊,就好像她高中不爱读书平春看她也是真的烦一样。
平春,也芝初中最重要的朋友。
很久以后,平春告诉也芝,中学第一次开班会的那次,也芝上台做自我介绍,她在台下觉得这女生声音还挺好听,以及,平春觉得也芝第一次叫自己名字叫得让她起鸡皮疙瘩。“平春~”如果语气可以可视化,也芝第一次念出平春这两个字的时候一定每个字上面都有一个少女想要亲近又怕尴尬,说出口后自己都觉得有种局促的刻意波浪。
且先不论那天的班会,先说回今天。今天也芝一共考了三门,考得两个月没写字的她手软,出考场的时候还走得慢了点碰上了三中的女老师,高明的妈。高明,一个也芝完全想不起来初见场景,却在很多年后成了一个也芝看见小平头戴眼镜的小白脸转身就要跑的形象。高明他妈妈监考过也芝的小学毕业考,对于也芝小学毕业考考得很好这件事,如果说这世上除了也芝自己还记得,那就是高明他妈和高明还记得。因为第一次摸底考试出结果,高明嘀咕了一句也芝的成绩,高明说,也没多好。
很多年后,也芝在给学生复述那段时光时回想起高明这句话才顿悟,感情自己没心没肺地看了两个月综艺,而自己的小学毕业考成绩在那两个月里成了高明他妈提点高明的话。
没事的,也芝真是想说,我后来中考高考会考得更砸的。想必你后来不会有一点同我比的意思,没在心里暗笑我就不错了。也别这么紧张,反正最后这一圈老师孩子也不是你考得最好。
彼时摸底考的成绩还没出,也芝走出考场,走在江城三中250米的跑道上,和高明他妈打了个照面。碍于她爹的脸面,和她妈从小的教育,也芝很“乖巧”懂事地喊了一句:“老师好。”高明他妈戴着跟高明差不多厚的镜片,旁白还站着一个老师,她回头瞧这学生,认出来:“哦,你好。”她给旁白的老师介绍这是也英超的女儿,于是也芝又“乖巧”顺从地喊了一声老师好。从她上中学起,这些在校园外同父母遇到要喊阿姨好叔叔好的父母同事就变成了老师好。
那个也芝迄今都回想不起来,或许只有一面之缘的站在高明妈旁边的女老师是谁,但也芝记得她上下看了自己几眼,然后诚实说道:“你长得真像爸爸啊。”是,也芝自己也知道。贯穿了她整个童年加青春期连带后来成了大人都会在想,要是长得像妈妈就好了,妈妈小头小脸轮廓流畅五官都漂亮,妈妈就是美女。后来再长大一点开始慢慢有人说她五官像妈妈,听到这种话也芝也会想,要是像妈妈脑袋小就好了。
高明的妈向身旁的同事提完也芝后,伸手叫了远处和男同学走在一起的高明。“小明,来。”也芝记不清高明他妈当时说什么了,她就记得高明回头同自己点了点头。那似乎是她第一次见高明,似乎。
小平头、记不住是什么框的眼镜,可能是银框也可能是金框好像不是黑框,稍微比自己高一点点,挺白的。没了。
这天若是到这里就结束了,停在对高明的记忆上也太寡淡了些。也芝一个人顺着山路往下走,江城三中的坡爬上来累,走下去陡,坡度高又长的楼梯她时常走着走着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脚崴了摔下去。一直走到坡地,走出江城三中的地界,走到平地上也芝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回家。从坡地到她家要先走一段直线,再转弯,再走直线。算不上很远,却可以有很多种走法。那天也芝凑了巧,在分岔路口前遇到自己的小学同学,一个瘦瘦小小,脸又小又白看起来有些洋气的女孩。后来她没上完中学就去了澳洲留学,再后来似乎是定居在那里,也芝没有她的新消息,认识的人也没有她的消息。
那个女生同也芝闲聊了两句,然后说:“我们班有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也芝这才知道她同自己一个班,那不就也是自己班上。谁啊,她今天考试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那个女生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她拉着也芝快走,她说在前面。快走了几步路,就看见两个男生的背影。
有时候你必须承认,长得好看的人,连背影都比别人好看。她听见旁边的女生叫他:“容溪!容溪。”
叫到第二声他就回头了,看不清脸,也芝觉得自己是没看清他的长相的。模模糊糊大概能看出来有些清秀吧。直到那个男生转身走回来:“怎么了?”
“没事。”
小学同学拉着也芝,小声说:“好看吧。”
也芝装是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余光看了两遍。
嗯,好看,真是好看。好看得像她喜欢的一个韩国男团里的成员那种好看,倒不是说他长得有多像,只是这种人你看一眼就知道,同你的世界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也芝忽然想起那个蓝莓汁的故事。她那时候喜欢一个很热的韩国男团里的中国成员,那个男爱豆长着一张很像是晨间小鹿般的脸。贴吧上有一个关于他做练习生时期发生的传言,说是他在韩国留学时在便利店打工,那时因为他长得好看,常来便利店买东西的一个女孩就记住了他。后来那个女孩老来便利店买蓝莓汁,他可能对她也眼熟了,有一天她又来了,他说我请你吧今天。女孩拿着蓝莓汁,想着第二天一定要跟他表白。
没有第二天了,他再也没来便利店上班。很久以后,她又看见了他的消息,那时候他已经是红遍东亚的艺人。
我们的距离从一臂长到人海。
若是很多年后有人问也芝,第一次见容溪是什么感受,这就是也芝的感受。她第一次见容溪就想,他要是以后也去做艺人,一定也会有一个蓝莓汁的故事发生在他身上。一定也会像贴吧上,那个爱豆的其他学妹说的那样,有一封没有送出去的情书原本属于他。
容溪,容溪。
她真的记得他。